财神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我只是没想到，他们竟能真的得逞。”书生的声音低沉下来，压抑着难以察觉的悲愤，“所以虽然他们公布了武尊的死讯，我们依旧还心存偌大的希望。看来二尊说得没错，本教的劫数来了。”
云欢叹道：“知道大难在即，你们何苦还要来找我？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我手上有他们要的东西，认识我的不认识我的都想找到我。我现在就是个灾星，谁跟我扯上关系，谁就要倒霉，我跟你们毕竟是旧相识，真不想连累你们。”
舒卷征了征，旋即嘿嘿冷笑不止。财神麻利地爬起来，顺手抓起一把雪团砸向云欢，口中骂道：“真是屁话，屁话！这他娘就是你那天躲楼上不见我们的理由？真是放屁！”
雪团在云欢胸口四散开花，砸得他有点懵，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财神，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会儿不管自己说什么，等着他的只会是财神的一通臭骂。
远远观望的秋水微看见他挨骂，感觉那情形就像是小孩子做错事被长辈训斥一样，又可怜又好笑，不禁噗嗤笑了。
听到她这一笑，财神也不好意思再骂了，便板着脸道：“小子，你虽然没有入教，但是在我们眼里，你就是我们的兄弟，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知不知道，小飞侠那兔崽子听说要见到你，开心得整晚都睡不着觉？枉他从小就拿你当亲哥一样崇敬，结果呢？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受伤，愣是不出手!但凡你搭把手，他都不至于伤成这样！”
云欢呆立了良久，痛苦地摇摇头，不住说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舒卷拍了拍他的后背，叹了口气。他心里原本还怪他不帮小飞侠，但现在已经完全释然了。虽然云欢没有多说，但是他已经能想到，这段日子里，这个年轻人一定也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
从前云欢与他们时常在一起痛饮谈笑，那时候，这个年轻人脸上始终洋溢着开朗纵情的笑容。但眼前这张削瘦、苍白而彷徨的脸上，一丝从前的影子都找不到了。这个痛失所爱的游侠，如同一副行尸走肉，眼睛里完全看不到生气。
苦难永远不可能被感同身受，所以也没有人有资格去评判一个受难者。
“好兄弟，不怪你。”舒卷的声音低低的，很温和。
这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安慰，却一下子刺穿了云欢的心房，击中了他心里最脆弱、却又最难以被触及的那块堡垒。
仿佛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云欢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舒卷，放声大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片刻间，舒卷的肩头已经湿透！
财神和秋水微都看傻了。财神从来没见过这个兄弟这般撕心裂肺地哭过，就像是要把整个心都呕出来一样。秋水微则是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能哭成这个样子，不禁心里也跟着一痛——他该是有多爱他的妻子，才会哭得如此伤心！
某一刻她下意识地遐想到，她等的那个他，会为了自己哭成这个样子吗？
舒卷紧紧地拥抱着云欢，眼中也不禁有些许泪光闪动。
过了不知多久，忽听石屋那边一声轻响，众人回头看过去，只见黑黑瘦瘦的少年倚靠在门边，正愣愣地看着他们。认出恸哭的男人正是云欢，少年的神情突然变得愤怒了。
“我都跟你们说了不怪云侠了，你们是不是又为难他了？”小飞侠气呼呼地走过来，一路跌跌撞撞，若不是秋水微及时扶住他，怕是早已摔倒。
众人面面相觑，财神忍不住笑骂了一句：“我呸，这小傻子。”
秋水微伏在小飞侠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少年听完神情又是一愣，脸上怒气不觉消散一空，傻傻地看向云欢。云欢已经停止了哭泣，便松开舒卷，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对着小飞侠淡然一笑。
小飞侠想回以一笑，却又笑不出来，最后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云侠！”
云欢轻哼了一声，道：“忍住！你可别学我，十三护法哪有随便掉眼泪的，小心传出去坠了哥哥们的威名！”
小飞侠激动地“嗯”了一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财神笑骂道：“没出息的小子，怕是还没断奶吧？现在是你哭的时候吗？”
舒卷沉声道：“不错，现在应该商议一下后面怎么办。毕竟我们现在已经在谟陵城外了，只怕那些得到消息的对头来得只多不少。”他看向云欢，顿了顿，又道，“云欢，我不同意你去。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那里呢，你只要现身，就别想走出城去了。如果小怜知道你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祭奠她，我想她九泉之下也不会答应的！”
云欢摇头：“我必须去！”
“不行！”舒卷还没出声，财神已经吼了出来：“我说你小子怎么油盐不进呢？你明天去了就是送死！你要是出了事，我们怎么跟兄弟们还有二尊交代？”
秋水微见他们又有要吵起来的架势，忍不住叫了一声：“你们也体谅一下他吧，他大儿子在人家手里呢！”
三大护法闻言齐齐变色。舒卷惊问怎么回事，秋水微便把昨夜白重恶劫走云南风之事前前后后都讲了出来，听得众人顿足不已。
“这姓白的真他娘的奸滑。”财神咬牙道，“这厮武功不咋地，心机倒是深得很，只恨咱们在秋娘客栈里没早点杀了他！”
云欢摇摇头道：“奸滑的不止是他，还有弃鬼。这应是弃鬼早就定下的调虎离山之计，他故意在前院露头，引我现身，然后让白重恶从后面翻窗进屋抓走我儿子。”
舒卷懊悔不已，若自己能再早一点赶到，若自己不是那么自负的话，若再谨慎入微些的话，也许就不会给白重恶抓住机会了。
众人都或多或少在叹气，反倒是云欢神色平静，口中喃喃低语：“为何我要来谟陵，会让大家都知道了呢？”
的确，为什么云欢去谟陵祭奠亡妻的心思，会搞得人尽皆知呢？
此时此刻，这也是弃鬼的疑惑。从云欢一路行程轨迹来看，他确实是冲着谟陵去的。可他还不至于蠢到主动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对头吧？
看着眼前两手空空一脸沮丧的白重恶，弃鬼并不觉得意外。相反地，他早已隐隐觉得，白重恶不会得手。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了。
白重恶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一路的遭遇。但弃鬼也只对他口中出现的某个名字表现出了兴趣。
“萧京堂？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一带？”弃鬼打断了白重恶喋喋不休的咒骂，心里有些厌烦他急功近利的可憎面目了。
白重恶道：“萧京堂跟云欢是结拜兄弟，云欢出了事，他肯定知道了消息，所以也在往谟陵赶。”
弃鬼微微一笑。若能把萧家这个庞然大物也卷进这场是非，那可是意外之喜，帝都巴不得把南方这些刺头一道收拾了呢。
但是白重恶的话，似乎也总不是那么可信。弃鬼瞥了一眼这位前平远将军，心头浮起一个念头来：这个人而立之年还混成这副德行，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那小孩既然被萧京堂夺走，就不要动那个心思了。”弃鬼推开窗，看着外面死气沉沉的天幕，低声道，“明天这里必然是群雄汇聚，除去藏弓和往生教，还不知有多少扎手人物要来，要从这些人手中抢云欢，凭我们肯定不够。明日一早，北城主会带着明部的两千铁骑在谟陵压阵。我们就静观其变，切记不要妄动。”
白重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目光在弃鬼身上停了停，忽然注意到弃鬼右手袖口几点零星的血渍，下意识问道：“大人，你袖子上的血是……”
弃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笑了：“这个么，来的路上遇到七个怪人，领了一群喽啰，二话不说就冲我下杀手，我只好把他们杀了。”
白重恶吃了一惊：“什么人这么大胆？”
弃鬼冷笑道：“一交手我就知道，那是藏弓的北方七宿。可惜呀，他们太大意了，要是再耐心些设伏，没准能得手。”
白重恶呆了呆。藏弓的四象以下，七宿杀手的作战能力可谓是独步天下，无论暗杀、肉搏、追踪，都强悍到令人闻风丧胆。
而这样的杀手，弃鬼居然杀了整整一队？
“为何藏弓会找上大人您？”白重恶强抑着心头的震惊问道，毕竟，被藏弓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弃鬼笑了笑：“这不稀奇。我们追云欢追得太紧，藏弓知道了，自然会把我们当成抢宝的竞争对手。”他没说自己被云欢摆了一道，已经被藏弓视为云欢的同党了。
白重恶摇摇头，愈发感到事态整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偏斜。自己夹在这数股势力的洪流之间，真真是如履薄冰，想建不世之功，又不得不屈居在弃鬼手下，想想就觉得气馁。
弃鬼推门走到外面，凝神远眺了良久。白重恶也紧跟着走了出来。此刻他们身处一座青灰色的老阁楼走廊上，楼外是高低起伏的民宅，青瓦灰墙排排相连，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宫，迷宫之北一直到连城江岸，则是被一片更大的玄色陵园所围绕。
这片柏色森森的陵园，就是谟陵千百年来的独特风景，收容九野怨灵的墓冢群！
弃鬼负手立于楼头，猩红的袍裾在残阳下迎风飘飞，心绪也不禁随之悸动。
“亡灵之城名不虚传，满城都是阴森森的死气啊。”弃鬼叹道，“寻常人在这里活不过十年。真不知道，镇守这座鬼城的北堂一族，这千百年来是怎么守住宗族这脉阳气的。”
白重恶笑道：“历代天子都允许北堂家世袭城主之位，兼飨皇庭与明部两地俸禄，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就是北堂家的宿命，没有任何一个世家能代替。”
弃鬼点点头，指着远处隐约露出一角的巨大墓冢，淡淡道：“听说这谟陵，只收葬那些未得善终的死者。而且想葬入陵中，还需得城主查明死因，方能同意入葬，就连寻常寿终正寝的帝王将相，也没有资格葬在这里。”他转过身来看着白重恶，脸上有一丝半认真半打趣的笑容，“白将军，你说，你我将来，可有资格在此长眠？”
白重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可不觉得有资格葬在这里是什么值得荣幸的事，不禁强颜笑道：“大人这么问，是觉得我们不能善终吗？”
弃鬼嘿嘿一笑，忽然话锋一转，道：“你注意到没，谟陵这地方可不简单啊。”
白重恶忙问为何，弃鬼道：“此地地势地凹，三面高崖，北接江河，整座城就像是在一个大盆之中，积尸气终年不散，站在高处俯瞰，颇梦看出些吞天吐地的气概。”他看向白重恶，目中精光闪动，“你知道此中厉害在于什么吗？”
白重恶眯着眼把楼外光景俯视了一遭，实在看不出什么门道，只得摇摇头。
“厉害之处，正在于这积尸气。”弃鬼的声音冷了下来，“在这里，任何一个四境之上的高手，炁场都可以完全被这层积尸气掩盖。”
白重恶点点头，猛然醒悟过来，失声叫道：“这可糟了！云欢想隐藏自己，反而变得更容易了！”
“不错。我一直在想，云欢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往这里跑，现在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弃鬼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好像云欢，是故意让人知道他要来谟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