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云欢抱着已经睡着的云南风坐在百草堂前，温热的晚风在耳畔轻拂，恍惚间他意识到，原来已经入夏了。
夏，本应是活力升腾、催发生机的季节，唯独在今年却显得格外凶险。因为入了夏气温升高，疫邪将更难抑制。这一点，即便是外行人的云欢也很清楚，更不用说医术造诣精深的沈观了。
虽然白天姬红醉并没有催促沈观动身，甚至给了天医谷一天时间准备，但云欢知道，自己这个兄弟只怕心里比谁都急着启程。尽管相识不过才短短数月，却已足够让云欢了解沈观的为人。这个年轻的天医谷主在人前总是冷着一张臭脸，心里却烧着一团火。那是悲悯苍生的心火。
这把火并不凶猛，燃起来也温和，可稍有不慎还是会灼伤它的主人。
朦胧中，一个月白的身影走近，俯下身打量着云欢。淡淡的药香沁鼻而入，是来人的手轻抚在了云欢脸上。只是短暂的轻抚，甚至只是轻触，那手就已经飞快地缩了回去。
“落落。”云欢抬头看着她，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和她莫名有些疏离——自己终究是个外人啊。
“嗯，欢哥。”黑暗中，女孩的眼睛清光潋滟，不用看也知道她脸上必然噙了笑意，“这么晚了还不睡，又在想什么呢？”
云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你哥行装收拾好了？”
“快了，明天上午就能动身。哼，那位南城主非要在血玉关外等他，也不说派几个随从保护一下我哥什么的，可真敷衍。”
云欢笑了笑，低声道：“你这可冤枉她了，她这是在提前帮你哥探路呢。因为意外发现了我的存在，她不想身后还有其他盯着天医谷的人再来搅局，所以先行动身排查危险。”
沈落恍然大悟，笑吟吟道：“这南城主可真是人美心善，欢哥你说呢？”
“还行吧。”云欢不置可否，正奇怪这丫头怎么突然这么问自己，便听到女孩重重地哼了一声，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是看人家漂亮，心里不服气啊。
女人的爱美较劲之心还真是不分年龄啊。他暗暗感慨，嘴上安慰道：“放心吧，你到了她那个年纪，保证比她还漂亮。”
沈落一听，立刻转怒为喜，拉起云欢就走：“跟我来，我哥在等你，他有话跟你说。”
两人来到沈观起居的小轩，远远就看到屋子门户大开，里面灯火通明，沈观正忙着从书架上挑选书籍，一本本塞进行囊。看见云欢和沈落进门，沈观也懒得打招呼了，摆摆手示意二人落座。
待得收拾得差不多了，沈观匆匆喝了口水，便紧张地关上了门，坐在了云欢对面。
“兄长，明天我就动身。”沈观声音低沉，神色也凝重，“之前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今天一并交代了吧，免得之后没机会说。”
沈落嘟了嘟嘴：“又摆这副臭脸，准没什么好话。”
沈观凌厉的目光立刻扫向她：“你闭嘴，今晚用不着你说话！”
沈落气得脸色发白，一跺脚，起身就要出门，云欢急忙按着她坐回自己身边，扭头冲着沈观强颜一笑：“你这还喘着气呢，怎么搞得跟在交代后事一样，太不吉利了。”
沈观点起一支笛烟，猛吸了一口，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好好听我说就行，三件事。”
云欢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哪三件？”
“第一，北泽的病情，我已经用药剂和针灸之术勉强稳住了，我走之后，可以暂不用药，但自今日起往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他不能出那座阁楼。”
“这……”云欢不解，“这是为何？”
“他不能见光。光明属阳，他现在最怕的就是阳气。所以这四十九天之内，喂食照顾之事就交给落落。”
“连我都不能见他？”
听到云欢这个问题，沈观忽然皱紧了眉头：“最好别。我总有种感觉，身怀劫灰炁的人，互相之间似乎是有相生相克，甚至是相乘相侮的联系的。以前似乎听你提过，你和你那个好友莫城亟就不能靠得太近，有这回事吧？”
云欢蓦然一惊：“是了，我险些忘了这一层！”
“那就是了！之前你的劫灰炁不成气候，对这孩子还没什么影响，可你如今的劫灰炁已有小成，很难说会不会与他的体炁相克相侮，这种情形一旦发生，这孩子轻则昏厥，重则心竭而亡。”
云欢脸上不觉已冷汗直流。
这时，一旁默默听着的沈落忽然插了句嘴：“也就是说，劫灰炁如果一强一弱相遇，搞不好弱的那个会昏厥？”
沈观道：“昏厥都算轻的了。”说着有些奇怪地瞥了妹妹一眼，“你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长见识了。”沈落以手支颐，轻声呢喃了一句，“原来昏厥的病因还可以是它，这可奇了怪了，难道那天……”
云欢无心去理会她的打岔，赶忙发问：“那四十九天之后呢？”
“七七之数一到，我所用的药会发挥出最大的压制之效，届时北泽体内的劫灰炁会尽归于元府，那将是他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恰恰也是劫灰炁最平稳怠倦的时候。你要趁这机会，立刻送他去仙山，越快越好。”
沈落歪着头问：“那干嘛不直接去请老剑仙把那柄至阴之剑带到天医谷来呢？这样可以也少了很多麻烦啊。”
这一问把沈观逗笑了：“我的傻儿，九一无双圣剑天下至宝，一旦出山，谁不觊觎？你这是给他省麻烦呢，还是找麻烦呢？”
“不错。”云欢深以为然，“而且九一无双剑十分特殊，不能轻易入世，只能我回一趟仙山了。”
沈落倒吸一口冷气，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其实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一个办法。”沈观迟疑片刻，又道，“按兄长所述，莫城亟的劫灰炁应该已经到了另一重境界，想必可以自如控制劫灰炁的吐纳，如果他能出手，或许可以暂时化解北泽的性命之虞。”
云欢苦笑一声：“如果真是那样，他就不必躲着我，早该来见我了。”
沈观默然点头，似是对此早有预料。
云欢长出了一口气，笑道：“好，这第一件事我记下了，第二件事呢？”
一提这第二件事，沈观蓦地精神一振：“这第二件事，正要请教兄长，内子在土神宫中的石棺，怎么会是樽空棺？”
云欢一愣，有些为难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这还是玄武提醒的我，我也不确定究竟是真是假。”
“是真的！”沈观甩飞手里的笛烟，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声音竟不自觉有些颤抖，“姬红醉走后，落落便跟我提了此事，我特地关停了花阵的运转，进去确认了一下。空的，石棺里什么都没有！”
云欢有些惊愕，他可从来没见沈观如此激动过，犹豫片刻，提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想法：“难道，难道弟妹她......她还......”
支吾了良久，“她还活着”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就注意到，沈观的眼睛里的热切已经慢慢冷却了下来，那熟悉的锐利光芒又重新亮起。
“绝无可能。”沈观瞥向云欢，一双眼平静得近乎冷酷，“我亲手检查过她的遗体，又亲手将她葬入土神宫。她死没死，还不需要别人帮我确认。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有人闯入土神宫，盗走了她的遗体！”
云欢只觉一阵恶寒直冲顶门——闯入土神宫盗走遗体，除了藏弓，还能有谁？
玄武阴森可怖的脸重新浮现在了他眼前，让他恍惚间有种见到恶魔的错觉。体内的劫灰炁似是有所感应，缓缓在脉络之间蠕动起来，细细听去，竟似能听到“嘶嘶”的诡异声音。
恶魔的话都不可信。他心里有个声音冷冷地提醒。
“是藏弓那些人么......”沈落呆呆地呢喃道，“最近闯入土神宫的，好像也只有他们了吧？”
云欢面如寒霜，一言不发。
“那个守冥也很可疑。只是......”沈观揉了揉眼眶，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明白，他们偷一个死人的身体做什么呢？这让我怎么办呢？我该怎么找回她呢？”
寂静良久，云欢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你放心走。不管是藏弓还是守冥所为，弟妹的遗体，我一定为你索回。”
沈观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希望渺茫，也只能拜托兄长了。”
“你只管放心。”云欢淡淡道，“第三件事呢？”
“这第三件事么......”沈观看向兀自在发呆的沈落，目光不觉柔和下来，“老弟就这一个妹子，我出谷之后，你可要好好护着她。”
云欢一怔，随即笑道：“你可别忘了，落落也是我妹子了，不用你说，我也会尽我所能护她周全的。”
沈落在一旁听得俏脸泛红，不服气地撅起了嘴：“就欢哥这个大马虎鬼，谁照顾谁还说不定呢。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们保护，真有这份心，还不如多保护保护咱家那老太婆呢！”
两个男人都笑了。
沈观忽然一拍脑袋，叫道：“提起老太婆，她最近像是改了性子似的，啥事也不管了，居然手把手教起南风读书来了，从前可没见她对哪个弟子这么上心过，可真是绝了！”
沈落白了他一眼：“妈妈毕竟上了年纪了，还得帮你带娃，哪还能像以前那样啥事儿都管着啊。”
沈观长出了一口气，仰天笑道：“很好，很好，终于到我当家做主的时候了，我这个谷主总算是熬出头了！”
兄妹俩说话的间隙，沈落忍不住用余光去瞄云欢。通明透亮的烛光中，云欢脸上也浮着淡淡的笑意。也不知是灯火不够亮，还是她看的角度不够好，云欢的脸上似乎始终有一片照不亮的暗影。
直至与沈观道别离开，云欢先一步踏出门，沈落也没看见他脸上那片阴影褪去。看着他白色的背影决然地走入黑夜中，女孩心头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的感觉。
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再也不想在光明中多待一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