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忽近忽远，极其低沉隐晦，似是叹息，却又好像野兽喉间的喘息，忽尔尖利，忽又沉闷，像是男人压抑的恸哭，又像是女人幽幽的絮语。
甚至用“听到”这个词都不太准确，因为这个声音几乎就好像是从他自己的脑海里渗出来的一样。
这个声音无情地压榨着他的感官，让感到周围的世界在越来越大，而自己在变得越来越小。
他本能地一惊，意识便不受控制地陷入了一片混沌。这种感觉似是幻境，但又与秀坊天海的“十方幻灭”很不一样，因为弃鬼尚保留了一点意识，这残余的意识让他能清晰地“看见”混沌深处的景象。他忍不住极目远眺，想看清这片幻境背后的秘密。
这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北堂笙惊怖而急促的尖叫。
“别闭眼啊讨厌鬼！”
刹那之间，弃鬼意识到了这个声音的来源。
冢鬼！
这个答案出现在脑海里的一瞬间，他已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仿佛有一种极浩渺而激烈的力量贯体而入，攫住了他的心魂，不容抗拒地就要将之扯出他的身体！
冥冥之中，他意识到自己要死了，那种濒死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可是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害怕，因为他的七情六欲皆已被摘走。
五感尽失，唯独残余意识赋予他的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明。于是他便遵循本能地往前看。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无垠黑暗，比深渊还要深邃，比苍穹更加浩渺。
残念蓦然生出滴滴欢喜，竟奋力向前逼近，试图融入这片伟大的黑暗世界。
面对这一往无前的朝拜，黑暗却动摇了，迟疑了。突然地，整个世界剧烈地颤动起来，刹那间朝着一个方向倾斜崩塌了。夺目炽烈的光辉迅疾无伦地侵蚀了一切。
五感中突然有两感回归了身体。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身体剧烈的痛感与压迫感，以及耳边响起的一声悲怆的呐喊。
“不可以杀他！”那个声音如是大喊，仿佛空谷之声，回荡了一遍又一遍。
仿佛来自亘古世界的安静被这个声音打破。然后他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在叹息，一声声远去，终至消散不可闻了。
当意识到刚才那声呐喊来自于北堂笙时，弃鬼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遂醒，五感俱回。
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是那阴云蔽日的天空，第二个看见的是北堂笙泪光莹莹的眼睛。
“你还活着！”女孩破涕为笑，疲倦地长出了一口气。弃鬼注意到自己是在仰视她的下巴，目光一扫，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躺在女孩的怀里。他想动，但是身体没有力气，更糟糕的是北堂笙把他抱得太紧，两个人的身体都已经僵直得无法动弹了。
北堂笙身后，龙渊老人与北堂辰一左一右站着，紧盯在弃鬼脸上的目光充满了震惊。
弃鬼朝祭坛下望了望，不出意外地，原本幸存的那群道士此刻都身体僵硬，脸上没有了一丝生气。最让人胆寒的是他们脸上那睚眦俱裂的可怖神情。
没有知道他们死前究竟见到了何等可怕的情景。
“是冢鬼吧？”弃鬼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起身的念头。北堂笙的怀抱软软的，有股让他怀念了许多年的微醺的香气。
龙渊老人一脸的不可思议，语气中甚至已经有些惊叹之意了：“难以置信！这世上除了越多情，竟还有人能在冢鬼的直视下活下来，年轻人，你命真硬啊！”
弃鬼此时从他口中确认了是“冢鬼”现身后，方才感到一阵后怕：“按理说绝不可能。连六境高手面对冢鬼都无力存活，我不过四境之炁，焉有生理？”他抬眼看向北堂笙，想起正是缘于她那一声声哀求般的呐喊，自己才从另一个世界逃离出来。
“是你救了我？”
北堂笙费劲地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笑吟吟指着他的胸口。他低头看去，自己衣襟已被扯开，胸前赫然刻了一道巴掌大的符印，血迹犹未干涸。
这符印形状很古怪，像是个字，但以弃鬼之博闻强识，却也认不出这是个什么字符。但是他注意到，这个字却是由一笔勾画而就，中间没有一个断点。
“这是？”他狐疑地看向她。
“这是我北堂府与弃鬼三百年前就约定好的‘血心印’，以我北堂一族之血合你之血，在你心口刻刺而成。冢鬼苏醒时会杀尽北堂府一切外人，但只要看到有人身怀此印，便会放过此人。”北堂笙还没开口，身后的北堂辰已经给出了回答，“世间仅容有一人可以得此印庇佑，你得了，在你死前就不会有第二个人再有。”
北堂龙渊叹道：“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
弃鬼目光一转，注意到北堂笙身边一柄带血的尖刀，微微失神。北堂笙摇了摇他的身子，得意地把自己还在滴血的手指举给他看：“讨厌鬼快看，幸亏我反应快，一口气就刻好了！你可别怪我割伤了你的皮肉哦，那时候我已经来不及慢悠悠给你放血了。”
被北堂笙救了一命，弃鬼心里颇觉不宁，与此相比，胸口的伤痛不值一提。他闭上眼轻声叹息：“多谢。”
北堂龙渊若有所思地看着弃鬼：“其实若不是你挺过了第一关，笙儿就是想救你也来不及。”
“何意？”
“你身陷冢鬼那‘魇魔’瞳力之中，所以你并不知道，你是睁着眼与冢鬼对视了相当长的时间！莫说常人，就是六境的高手与冢鬼这么对视也是片刻即亡，那种魇境不是凡人可以承受的，且炁境越高，魇境就越摄心夺魄。”北堂龙渊深深地注视着弃鬼平静的眼睛，只觉惶惑不已，“所以老夫很好奇，究竟你在那时看到的是什么，竟然没有一丝害怕的神情？”
弃鬼回想起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梦，不觉有些恍惚。彼时他五感尽失，“看到”的也只有无边暗夜而已，并没有什么令人骇异的修罗魔像。况且就算是遇到了所谓可怕的魇境，对于习惯了委身于黑暗的自己而言，又有何可怕呢？
“什么都没有。”他微笑着摇头，“也许这就是冢鬼第一时间没有杀掉我的原因吧，我只有一副空洞无趣的灵魂。”
“也许，你是真正无惧之人吧。”久经风雨的老人也不禁心神震动。这个年轻人心里的魔魇，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弃鬼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他转了转手腕，感觉身体终于恢复了大半知觉，便从北堂笙温软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坐在了祭坛边上。一旁的北堂辰看着他一直躺在女儿怀里，脸早已拉得驴长，若非这小子还算老实，没乱蹭乱摸，他这个做父亲的只怕要忍不住动手了。
整理好衣襟，弃鬼正要起身，忽然感觉两边鼻孔一热，顺手一抹，发现居然是在流血。他摸着有些隐隐作痛的鼻梁，下意识看向北堂笙。
北堂笙见他摸着鼻子看向自己，顿时有些局促：“你那鼻子不能怪我，那时情急，我害怕冢鬼动手太快，就一下抱住了你想把你护住，可能那一下太猛了......”
弃鬼忽然觉得这丫头有些傻得可爱，又有些不可理喻。
我和她连朋友都算不上，为什么她要这么拼命地救我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注意到北堂笙胸前衣襟上有两行血渍，不由陷入了另一个沉思。
她怎么想的，把我脸埋在那儿？
北堂笙顺着他目光低头看去，脸刷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