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楼所在的东阳门大街地处城东思信坊,往东便是内城的东阳门。
而此地除了听雨楼,尚有另一座更显赫的府邸,那便是东城府。
四大城主之中,西城主诡秘莫测,北城主酷烈暴戾,唯一的女性南城主又孤傲难以亲近,唯独东城主玉阆相对宽仁随性。温庭余当初为听雨楼总坛选址时,正是基于这一点考虑,才最终选定了建楼于思信坊。
若再深究一层,东城主本人也曾是武尊的部将,对武尊奉若神明,爱屋及乌地,自然也就对往生教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不过温庭余可没傻到真对玉阆坦言身份。对他和整个听雨楼而言,玉阆只是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的一条退路罢了。
从阴暗的地底回到地面上的小亭,便有侍从来通报,说东城主又来拜访。温庭余命人在亭中备了茶水,正要出去接迎,对方却已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
东城主玉阆是帝都闻名遐迩的美男子,正值而立之年,英姿无双。平素都是一身雪练银袍,今天却只披了件粗布黄衫,头上还裹了条灰扑扑的头巾,把脸遮了个严实。
“玉城主穿得如此寒酸,莫非是被通缉了么?”温庭余觉得有些好笑,但旋即明白过来,玉阆这副打扮前来,必是为了躲避某些人的耳目。
玉阆扯下头巾,英武俊朗的脸上,挂着一幅与俊颜极不相称的愁容。
“姬美人祸事临头了,陆相有意对南城动手。”
温庭余笑了。全洪都的人都知道玉阆倾慕姬红醉,更知道姬红醉是个孤傲绝尘的性子。玉城主为了讨好这位冷面仙子,可谓是煞费苦心。
听说姬红醉爱花如命,他便一掷千金,为她在南华宫南面建造了一座娑罗双树园,并求来百余种奇花异草送到南城,亲自动手为她栽种,为此还在南城“借宿”数月,闹得南华宫鸡飞狗跳,一度满城风雨。
听说姬红醉喜欢听曲儿,他便请来教坊精通音律的名妓巧匠数十人,请姬红醉在东城府上连听了七天。
又闻姬红醉喜嗜西川笛烟,他便亲自前往西川,马不停蹄运回整整三百斤魔部贡烟。不过那次他运气背了点,正赶上皇帝下旨全城禁烟,好巧不巧棒打鸳鸯,三百斤烟草都充了皇家的炉灰。
以上种种行径不胜枚举。只可惜玉郎有意,神女无心,姬红醉领了他的好,却依旧对他不冷不热,全无半点亲近之意。尽管如此,东城主依然痴心不悔,一来二去便闹得全城皆知了,这一对璧人的爱怨故事,成了每座天桥下说书人的保留曲目。
“玉城主如何得知陆相要动南城?”温庭余和玉阆也算是多年知交了,知道玉阆此人虽然为情所困,但朝堂嗅觉还是很灵敏的,况且众所周知,左相陆安与姬红醉的争斗也不是什么秘密。
玉阆便说起了近日来朝堂上下的动静。四月中旬,姬红醉上书弹劾左相陆安瞒报疫情,太祖皇帝遂问询于太医院,始知南方死于流疫者已逾万人,宛、星、斐局势崩坏,各地奏书纷至如雪花,却被左相尽数压下不报。帝大怒,召来陆安对质,陆安惶恐答曰:“臣闻南方告急,恐圣心忧劳过甚,已秘遣京都大小医官百余人南下驰援,微有成效,然则大局未定,此所以未敢轻报也。”
照理说,如此严峻形势瞒着不报,天大原因也说不过去。然而太祖皇帝听了陆安的辩辞,竟默然不语,良久过后,才说了一句:“民生为要,今当以治疫为先。”
姬红醉却没那么好糊弄,愤然指责:“南方疫情如火,遍地伏尸,至今尚无救治之策,何来成效!”不料陆安等的就是这句话,趁机进言:“既然南城主对此有所疑虑,何不亲自南下巡查,有无成效一观便知。恰巧西川魔部也答应了出人支援,南城主正可代行督查维护之职。”
姬红醉方知中了圈套——此时朝中除西城侯与东城主,三境以上将领皆镇戍在外,而这两位又分管禁军,唯有自己赋闲在任。陆安此言一出,她便已没了退路。
太祖然之,遂授命姬红醉宣抚处置,巡查西川,姬红醉固辞不受,太祖怫然不悦:“卿终日狎戏乐坊,却不肯为苍生计,何故也?”
当时同在朝堂的姬红醉与玉阆闻言,均是大惊失色。姬红醉只得勉强领诏,克日入川。
姬红醉在时,陆相也不敢对南城下手,毕竟南城虽处弱势,姬红却是睚眦必报的强硬。而她一走,陆相极有可能趁虚而入。以左相一党罗织罪名的本领,拿捏一个小小的南华宫可谓是易如反掌了。玉阆正是打探到了最近在南城一带有相府的人频繁出没,这才觉得大事不妙,方有了今日听雨楼一行。
温庭余听罢,亦觉棘手:“左相谋定而后动,一旦出手,南城必然失陷。朝中不少三品以上大员府邸皆在南城,掌握了南城,也就把这些官员都捏在手中了,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啊。”
“我才不关心他打什么算盘!”玉阆焦躁起来,“我只担心他构陷了南城之后,会立刻求旨捉拿小红,那是再要救她可就难了!”
小红?这家伙管姬红醉叫小红?温庭余差点没笑出声来,能把一位天仙也似的人物喊出村姑的味道,也难怪玉阆追逐姬红醉这么多年无果了。
玉阆见他面露笑意,以为他想到对策,急忙问:“先生若有良策,万望相助则个。”
虽然温庭余结交玉阆的初衷是想利用他,但相处愈久,愈发感觉这位东城主实在也是位性情中人,倒也不免生出几分真心情谊来。就冲这份痴情的劲儿,温庭余就颇为欣赏——要知道,玉阆这么些年折腾下来,人家姬红醉可从来没许诺过他什么,两人连情人都算不上,可眼见姬红醉有难,玉阆仍是义无反顾为她冒险奔走,这番情义,可就不是一句简单的“痴情”能比拟的了。
温庭余思忖再三,想到那姬红醉去南方督办治疫,多少也是救了困在那里的数万教众,终于决定帮她一帮:“良策说不上,办法倒是有两个。”
玉阆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对策,还是两个,简直喜出望外:“请先生赐教!”
“一计是反客为主,先发制人。可抢先向天子上奏,就说如今南城无主,而姬城主此行督办治疫尚无归期,南城一应事务当有人临时接手负责。”
玉阆迟疑片刻,摇头道:“这我不是没想过,但我接手极易引起左相猜忌,且南城本就不在我辖坊内,就算我接手了也不可能时刻盯着南城的动静,想要保全南城只怕力有不逮。”
温庭余笑了:“你错了。我不是要你接手,有一个人比你更合适接管南城,而且他一定非常乐意。”
“谁?”玉阆愕然,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是西城侯,但旋即自己否决了——西城侯绝不会插手!
温庭余笑得更欢了:“还用想么,当然是陆相本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