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啊。”看着弃鬼冷汗涔涔的样子，萧京堂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用这么一座佛门福地埋你，你也算是风光大葬了，哈哈哈哈！”
弃鬼这时也回过味来，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淡然道：“和尚话都说得这么透了，你觉得他还会杀我么？”
萧京堂愣了愣，眼珠一转，旋即笑道：“大和尚明台如镜，如此坦诚以待，想来还是想着劝化你这恶鬼了。不过那也无所谓，我就是看见你吓得那哆嗦劲儿心里开心，千金难买爷如意，不行吗？”
弃鬼笑而不语，心里却懊恨不已，恨自己如此大意地踏入死地却不自知。他自认平生谨慎，从不愿受制于人，今日虽未与十方动手，却已落入身不由己之境，一口恶气在心头盘桓，将来少不得要如数奉还！
“老衲这么说，弃鬼大人想来应该明白老衲的苦心了。”十方叹了口气，“自古传法，命如悬丝。此书亦为法，只是非我人间法，今日让大人你取走它，也不能谓之传。实在是老衲无法可想，只能寄希望与大人能妥善处置它了。”
弃鬼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笑道：“能杀我而不杀，只怕和尚有求于我的事不止这一件吧？”
十方的目光禁不住扑动了一下，怔愕片刻，不由得摇头苦笑：“的确还有些可有可无的私心，不想倒被大人看出来了。”
弃鬼大步上前，离那圣塔佛龛已不逾尺，回头看向十方：“大和尚请直言罢，只要不与我使命相悖，万事好说。”
“使命？”十方有些疑惑，复而摇头，“老衲没有其他奢求，只希望大人带走这卷经书之后，不要为难萧宗主。先前他那么对你，实在是情急之举，非为私怨。”
非为私怨？弃鬼心里暗自冷笑，嘴上答应道：“我与萧宗主本也没什么私怨，没必要再追究什么，我也没那份闲情。”
“请大人立誓为证。”十方目光肃然。
弃鬼微感惊讶，失笑道：“和尚也赌誓的么？”
“若为度人，当不违我佛门本愿。”
先前弃鬼在寮房外偷听时，已听出来十方已把萧京堂视为南方武林魁首，但此时见和尚如此保萧，仍不免有些不解。想了想，他缓缓点头答应：“好，弃鬼向和尚起誓，只要萧京堂不主动与朝廷意志为敌，我绝不动他，如违此誓……”
“如违此誓，施主可断自心无明惑，得见福田，此中祸福，留与施主自证了。”
萧京堂哂笑：“大和尚慈悲也就罢了，怎么你这厮也跟着吃斋念佛了？”
弃鬼一时没听明白十方这话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和尚不说恶语，这话绝非诅咒之类，是以也没放在心上，微笑点头：“诚如和尚所偈。”
十方叫声“大人上眼了”，猛然探出两指，一道看不见的劲气直入佛龛，旋即又见七道金光自周边上空齐齐射下，汇聚于佛龛中。须臾之间，五彩流光自佛龛中沛然溢出，仿若祥云漫漫。弃鬼眯着眼退开一步，隐约见到那彩光之中，似有一赤金色小球悬空流转，心知那必是藏于其中的佛骨舍利，不禁心头凛然——能与佛骨舍利同龛而藏，足见这往生咒之通神地位，已睥睨世间一切宝物！
片刻之后，金球身影与彩光一同消失，十方颤巍巍伸出双手，从佛龛中捧出一方沉香木匣来，就地捧着木匣跪倒，对着圣塔拈诀三拜，这才起身看向弃鬼。
弃鬼眼看着十方将木匣递至面前，却没有伸手去接，低声叹道：“今日见到和尚取宝之仪，方知那日在镇魂陵上，那些人那般怠慢此物，实在是亵渎神明啊。”
十方闻言不禁动容，叹息道：“难得大人能有这般体悟，我将此宝交由大人，也不枉我惊动佛骨了。”
弃鬼这才伸出双手将木匣接了过来，甫一入手，指尖便感受到了一股奇异无比的清凉之意，瞬间通体舒泰，如沐春风。他不禁暗暗惊叹，试着探出一缕九寒冰炁，冰炁入匣，瞬间归于虚无，只余掌心一点微薄暖意。
“你不打开看看？”萧京堂瞠目观望许久，终于忍不住发话。弃鬼摇摇头，低声笑了：“不用看，东西一定在里面。”
十方早已注意到弃鬼的小动作，也不点破，只微笑颔首：“好，好。”
取出往生咒，几人也不多逗留，便一同出了地宫。到了地面上，弃鬼回头看，却不见那七名高僧出来，正觉诧异，却听十方缓缓开口：“不用看了。他们陪我擅入地宫，虽不违戒律，却有渎神之罪，须得在那儿面壁思过七日。”
弃鬼点点头，看着怀中木匣，不禁摇头：“若左湘飞半道来夺，只怕我也不是对手。”
“离了须弥山，就一切随缘吧。”十方低吟佛号，合十微笑，“左施主想来已参透这本无常卷之秘，未必还在乎此物。便是他要夺，给了便是，于大人而言，不过是着相离相的抉择罢了。”
一旁萧京堂暗自偷笑：和尚甩了个大包袱，现在倒“一切随缘”了，天道佛道，死道友不死贫道也！
往生咒交接已毕，弃鬼和萧京堂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呆着了，双双向十方告辞。十方亲自送二人下了山门。走到那块刻着“须弥藏芥子，芥子藏须弥”的石碑旁时，弃鬼忽然停下脚步，道：“差点忘了，本来这次造访，是有两件事想向和尚讨教的。”
十方与萧京堂闻言都停了下来。十方道：“大人但问无妨。”
“秀坊天海。”弃鬼盯着十方的眼睛，“是大师的师弟吧？”
“是。”
居然不要脸地承认了，镇魂陵上还死活不承认他是须弥寺的人。弃鬼暗骂一句，随即微笑：“那就对了，我看他有一招极高明的神通，可瞬间令对手神志涣散，陷入无知无觉的幻境之中，应是与和尚的‘十方真寂灭’同出一源吧？”
十方叹了口气：“不错。正是为这真寂灭与幻灭的境界差别，我这位有大慧根的师弟入了魔道。真寂灭与幻灭皆是本门正统，只不过真寂灭乃禅功至高法，幻灭落了武道的下乘，天海不研禅理，所以悟不得真寂灭的法门，只学会了幻灭功，为了参透真寂灭，他不惜堕入魔道，加入了往生教。这是本门的一大憾事，难与外人说。我知道什么事都难以逃过大人的洞察，是以也不好再相瞒了。大人今日上门，莫非是要治本门的罪么？”
“不敢。在下不过是想求证一下，也好知己知彼，他日再与天海交手，不致再陷进他那十方幻灭的幻境里。”
十方吃了一惊：“这么说来，大人和天海交过手了？”
弃鬼点点头，本想将天海夜闯北堂府的行为告诉他，但旋即想到，那样一来道门在北堂府覆灭一事便会暴露，便没再多说。
十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弃鬼开口，便问：“还有件事是？”
弃鬼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听闻贵寺有一门易经洗髓的神通，唤做<洗髓经>，对吧？”
十方微微笑道：“不错，大人问这个是何意？”
“将来也许，只是也许……”弃鬼抬眼望天，冰冷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怅然神色，“也许在下会有求于和尚施展神通，不知是否唐突？”
十方目中透出悲悯光芒，注视弃鬼良久，微笑点头：“惑业难解，夙缘难消，洗髓经本就为普世度人而降，如有那么一天，老衲自会扫榻恭候。”
弃鬼脸上浮现出笑意，朝着十方俯身长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