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听了这些议论,有了疑问:为何宛洛商人如此善于经商,他向江陵老客请教。“少君,你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商人二字的来由么?当年武王伐纣,周军攻入朝歌,灭了商朝,周王将商朝土地赐封子弟、勋臣。商朝遗民,便失去了土地,自然怀恨在心,时时都想反叛。武王弟周公旦为了防范他们,下了一道严厉的移居令,强令商地大族,全族东迁洛阳、宛城,谁敢抗命不迁,就地处斩。商遗民虽然不愿远离故土,但更不愿丢了项上人头,只得拖儿带女,赶着牛车,成群结队东迁宛洛。到了宛洛,无地可占,衣食无源。商遗民为了谋生,都赶牛羊做买卖,年辰一久,做买卖这一行,成了商遗民的专业。后来把做买卖的人,都叫商人。商人也成为买卖人的通称。他们父子相传、兄弟相继,积累了一套人所不及的生意经。故此,赚钱的本领天下第一。少君,你知道魏文侯时候的白圭吗?此人长在宛洛,最善经营。平日节衣缩食与伙计同甘共苦。他常说,经商如兵法。孙子用兵:讲天、地、制、将、法;他白圭经商,讲的是:智、勇、仁、强。”
“请问这智、勇、仁、强是什么意思?”
“智者,善观行情,审时度势;勇者,当机立断,不失时机;仁者,人弃我取,人取我予,胸怀远大,知人急需;强者,不为小利小惠所动,坚忍以待时机。白圭经营谷米、丝漆就是靠这四个字赚了大钱,后来居官治水,成了封君。宛洛商人就深得这四字秘诀。”
司马迁点了点头。江陵老客接着说:“白圭这套本领,是从陶朱公哪里学来的。陶朱公本名范蠡,系越国大夫,专为越王出谋划策。勾践灭吴,范大夫便弃官经商,迁居定陶,改名换姓,号陶朱公。朱公经商,妙在‘估算’二字,估计货之需求,预测价之涨落。后来三积千金。白圭就学会了这套治产之术。二人虽不同时,实则一脉相传。至今宛城商家还喜挂《陶朱事业》的匾额,尊陶朱公与白圭为买卖人的老前辈。此二公都成了天下最富的人。真实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可是历朝历代却歧视商人。其实商贾中有不少人才。秦相百里奚,当过牛贩子;吕不韦是珠宝商;管仲、子贡也是买卖人出身,都位至卿相。开国之初,高皇帝也行过抑商之策,出了许多弊病,到文景两朝改了抑商朝规,货殖经营有了生机,农工百业蒸蒸日上,才有今天的兴旺景象。如今三公九卿竟同商家交朋友,诚然做买卖为求富贵,依我看王公大臣以至边户小民,未尝不是为个富贵。可见,求富人之本性罢了。为政者能因势利导,天下自然就可以大治了。”
此时夜已深,大家回房就寝,司马迁在宛城盘桓了两日,又向江陵进发。长江冲出巫山峡谷,江面豁然开朗,江岸垂柳绿油油地形成一道大堤,是纤夫们遮阴乘凉的好地方。宛城来的马车叮叮当当朝江边赶来。几个含睇凝笑的少女,正往江边浣衣。王叔从车上跳下来,走了几步拱拱手:“请问大姐,前面是分岔路,到江陵该怎么走?”
一位年长的姑娘,向大江望了一眼:“顺着江边这条路,走二十几里便到江陵了,客人从哪里来?”
“长安。”
“长安啊,听说千里多地哪!”
说罢姑娘们从竹筐里捧出黄澄澄的杏子:“远方客人,拿去解解渴吧。”
王叔倒也没客气,接过杏子:“多谢多谢。”
几个南国少女才说笑着姗姗而去。浩浩江水很有节奏地拍打江岸,稻田内青葱的秧苗发出一股股清香。王叔在车上一边剥杏,一边说道:“子长,你看楚地风土人情同关中就不大一样,妇女举止大方自然,不像关中女子见了男子就赶快躲开。原先都说江楚是‘南蛮’,看来此地比关中娴雅得多。你将来如出仕南方,在江楚找一门家事也好嘛!”
司马迁脸微微一热:“王叔,你看太阳偏西了,还得赶几步,不然今天到不了江陵……”马车开始沿江岸疾驰,终于赶到了江陵。江陵即战国时的楚国都城,当时叫“郢城”。它紧靠大江,楚人很早便在这里耕耘生息。最早的楚君,原是夏朝诸侯,黄河泛滥成灾,这支居住中原的熊氏部族,才南迁长江汉水建立楚国。平王东迁,周天子势力衰落,楚国趁机吃掉汉水一带几个周氏诸侯,国势一天天强盛。到楚文王,把国都自丹阳迁到江陵,成为南方独一无二的大国。江陵白多年来,多次改观。如今人烟稠密,是大江南北商旅云集的地方。城内沿街有好些垂柳,翠绿浓荫,一行行排列在住户门前,供人乘凉。傍晚,老人、孩子支起竹床,铺开凉席,笑语侃侃,有种关中少见的怡然情趣。这天黄昏的时候,一阵悠扬琴声,从街的一头传来: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遥远兮魂一夕而九逝琴声婉转,江边的弄潮健儿,采莲少女都随声合唱,歌声就更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