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未央宫六扇兽头大门一齐敞开。宫门前环立二百名郎官,腰悬宝剑,威风凛凛,毕恭毕敬地站在光滑的汉白玉台阶上,等待皇帝升殿。郎官是皇帝侍从,平日守卫宫门,传召大臣,转递奏章,出巡侍卫车驾。郎官又称郎中,无固定职司,地位较低,年俸四百石上下。但是大官们从来不敢小看他,郎官出入宫门,熟悉君国大事,奉使外任的机会甚多。朝廷郎官数以百计。老一辈的贾谊、司马相如、张骞,后来出使匈奴的苏武,都出自郎官队里。郎官由地方官推荐,也有出自考试选拔,自然官宦子弟居多。司马迁壮游归来,学问、品操为闾里器重,加上父亲太史公的威望,被选为郎中,二十三岁那年开始仕途生涯,从此出入宫门,随侍武帝。几年来,兢兢业业,勤于国事。昨天接到郎中令知会,皇上明日设朝,召见中郎将司马相如,叫他入宫值戍。郎官们须提早赶来未央宫等待皇上升殿。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以横溢的文才、优美的词赋闻名天下。本名长卿,仰慕战国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改名相如。青年到长安,当汉景帝郎官,不得意,回蜀。家境清贫,在临邛朋友家寄食。相如写得一手好词赋,还谈得一手好琴。一曲《凤求凰》博得新寡卓文君的赏识,二人倾心相爱,私奔成都结为夫妇。后来到长安,委以中郎将,出使西南诸邦,晚年身子多病,住在离长安八十里的风景区茂陵(今陕西兴平县)。此次奉召入朝,连他自己也不知何事。殿前郎官队里发出洪亮的传召声:“皇上有旨,传司马相如上殿。”
等候在未央宫偏殿的司马相如整整衣冠,左手提长袍,一步一步登上石阶,迈一步,喘一口,十分吃力。侍立殿下的司马迁上前两步扶他一把,相如与司马迁夫子同姓同宗,又在茂林居住过,是通家族谊。“子长,原来是你,老眼差点认不出来,不用扶,我自己能走。”
太监拉起殿前锦绣门帘,相如躬身丹阶,静候皇上问话……过了一阵又有两位大臣应召上殿,约莫半个时辰,殿后响起笙箫鼓乐。“退——朝。”
太监长声唱出两个字。百官退出宫门,司马相如跟在后面,走出未央宫大门,司马谈迎了上去:“族兄,选多日子不见,难得来长安,不用赶回茂林,先到舍下饮几杯。”
“太史,不用了。我,我身子总欠,欠佳,还是回茂林,改日再来打扰。”
司马相如说话有几分口吃。“此次奉召入朝,主上格外加恩,恐有出山之意。族兄又可为朝廷建功立业了!”
司马相如淡淡一笑:“我是行将就木之人,但求茅簷风月,哪有出仕之心。此次奉召,主上原味西南夷的事。近来朝廷接蜀郡边报,西南各邦有的豪酋掳掠人口、抢劫百姓,叛服无常,挑起争端。当年我奉使到过那里。主上问询,朝廷采何对策,征讨还是安抚。我想匈奴连年用兵,朝廷负担沉重,若调军讨伐邛筰诸邦,于国于邦必无好处。古人说:‘马鞭之长,不及马腹’,何况挑起争端不是一二不明大义的君长。何用兴师动众,只需安抚一番就行了。”
“那么主上之意如何?”
“主上明察果断,决意不伐兵。蜀郡不交兵,故乡免去捐输之苦,我就安心了。”
司马相如望了一眼站在父亲身后的司马迁:“子长,你入仕朝廷,正当盛年,好好为国家建功立业,不负君国之望。”
“族伯,多谢勉励,迁当鞠躬尽瘁。”
说罢将老人扶上马车,太史又殷殷致意:“族兄,好好养病,养得精神健旺,再写几篇《子虚赋》那样的奇文,让我们父子拜读。”
“好,只是力不从心啊。请了。”
司马相如向父子拱拱手,直奔茂林而去。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西南夷地区豪酋且兰君长(部落酋长),裹胁周围部落反汉,攻打犍为郡,太守、郡吏数十人被杀。朝廷被迫发兵,一月之间平息这场叛乱,活捉反汉豪酋且兰君,就地斩首示众。各部君长震于汉廷威力,自愿归附,请派官吏治理。汉廷在西南地区,纷纷设置郡县,恩威并用是武帝一贯的策略,决意派遣使者,前往巴蜀,安抚西南诸君长。武帝经过一番考虑,决意派司马迁前往。司马迁先祖司马错,秦惠王时任蜀将。族伯司马相如,早年奉使过西南诸邦。司马氏在巴蜀父老中有威望;其次,司马迁文官出身,不至引起西南君长的疑虑,郎官是皇帝近臣,宜于传达皇帝旨意,加之其勤勤恳恳多年,故此在数百名郎官中选中了他。接到出使旨意,司马迁到宫门谢恩。中书令颁发了印信,命他事毕回京复命。大行府拨出八名随从和送西南诸君长的礼物。次日,太史府贺客盈门。有同僚、师友、乡谊、世交。首先赶来的事老师孔安国,同辈郎官有韩延年、平陵侯苏建的公子苏武、大行府的官吏、太史公的几位朋友,满座宾客,笑盈盈向司马迁父子贺喜。老太史春风满面,儿子膺服重任,对史官之家自然增添光彩。客人被请入席,首先捧杯致贺的是韩延年:“子长兄,前中郎将唐蒙、司马相如,都曾出使西南诸邦,行安抚之任。当今诸邦初改郡县,归服朝廷,足下行此使归服者无反复之心,宣示朝廷相待之诚,不再窜扰山林、挑起边衅。足下游踪遍及四海,深悉各地风物人情,又饱读经史,定不负主上之望。”
韩延年望了司马谈一眼,又说:“子长兄即将深入边远,老世伯放心得下么?”
司马谈笑道:“哪里话来,为国驰驱,理当鞠躬尽瘁,父子之私何足数哉!主上安抚西南,专力匈奴,不至南北用兵,于邦于国其益无穷。所不放心的倒是他阅历尚浅,怕担不起如此重任。”
司马谈没有说完,苏武接着道:“老伯过虑了。子长兄定不负此任。”
然后对司马迁说:“此次越秦岭、过巴山、走栈道,路过张良隐居别墅、美人褒姒的故乡。巴蜀系天府之国,成都又是各都大邑,比起关陇,别有风光。可惜单身出使,到那里一个关中朋友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