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潮上涨,乘舟飘摇。风夜灯撑着一柄明月竹骨伞,雨珠自伞骨跌落,一串串地落入河水中——此时,她正顺流而下。阆水发自龙岭,源于雍城南麓,流过陇地、巴山,又过渝州,后汇入长江。眼见即刻便入阆县,一梭轻舟紧随其上。遥遥地有人声自身后传来:“夜灯,你且等等我!”
风夜灯回首瞅了一眼,有些震惊:“林轩大哥??”
林轩踏舟而来,一袭蓝裳在风雨中飘摇。其实,林轩本算不得什么面如冠玉的美男子,甚或连英俊都算不得。然而,仅是那一双浓眉写着的诚恳,一双明目露出的真切,一身蓝衣透着一尘不染的光华,便足以证明,他虽不耀眼,却明媚得恍若隔世。风夜灯则是碧衣与青山绿水相融,美得宛如画中仙——那一弯秀眉,配上眉骨下的传情双目,一张微微扬起的薄唇好似粉桃,脑后的万千青丝在风雨中肆意地飞舞着,略显单薄的身影披着渔火光彩。只是,那样婉约的气质,却有着男子汉的性格。她一身豪气,高声道:“林轩大哥,我们俩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林轩原来唱的是武生,嗓音亮堂地回应了一声大笑:“那是了,也不看跟谁一起呢!”
二舟齐下,风夜灯笑意深远:“林大哥,委屈伯父伯母跟着你四处漂泊了。”
林轩丝毫不介意,连连摆手道:“司马襄该死,我们只是举家迁移罢了!怎及得上灵策的血海深仇?”
风夜灯一时无言以对,丧气地垂着头:“主要是渭城郡离青都太近了,也是为了避免司马开草木皆兵,幸好两处的焚毁没有安排在一个时段,否则还真是欲盖弥彰啊!”
她歪了歪脑袋,望着远方迷蒙的雨幕,淡淡道,“反正戏楼是大年三十就烧了,玲珑小院是正月十五,刚好两个夜晚都有灯会爆竹,还是在司马襄死亡的之前,你我已经假死,这两件事也不相关。我们如今俱为死人,更名换姓重活一世罢了!”
林轩点头:“对了,我以后就是轩辕朗逸,父亲是轩辕传奇,母亲关悦关氏。”
他一口气又接下去说了不少信息,“我们的身份籍贯皆乃阆县,都是梅公子帮的忙,找的人也都很妥当。灵策唤作清明,木兮称作春分,府衙的公文也更为阆县,木兮的身子正在恢复中,他俩都想为你所用呢!”
风夜灯再次蒙圈了:“什么?!你的意思是,灵策,哦不,清明和春分也在阆县?春分身子快好了?你跟林伯父,哦不,轩辕伯父和伯母也在阆县?!”
她懵逼道:“小野鹤这是要闹哪样啊?让我们在老家一起开茶话会么?”
林轩,不对,是轩辕朗逸乐呵呵地:“我觉着梅公子是猜出你欲回归故里,怕你一人独自前行倍感孤寂,又感慨物是人非事事休,徒增感伤,是以让我们给你作伴来了!”
风夜灯一脸怂样地望着水面:“不是作伴,是他怕我为非作歹,派你们来看着我吧?”
轩辕朗逸嘲笑道:“夜灯,你能做什么歹?告诉我,我也学学呗!”
风夜灯瞬间不想说话了:“别理我,我想静静!”
“静静是谁?你不会背着梅公子,看上别的男人了吧!”
“玛德!老子想安静一下!!!”
“哦……干嘛这么凶呀!”
“干你啊!!!”
“这可不行,到时梅公子万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怎么办?我就遭殃了!”
“闭嘴!跟智障无法交流!!”
轩辕朗逸挠挠头,弱弱地自言自语:“智障为何物呢?为何夜灯的话,总是如此难以捉摸呢?”
风夜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名堂,索性不想了!她恍然大悟道:“对了,朗逸,以后我的名字也换了,叫云乡醉。”
“云乡醉?此名何解?”
熟悉的声音从邻近的小舟上传来,带着淡淡的催促,“说话呀?”
风夜灯笑得很开心,看着青衣男子,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你怎知有出处的?”
风灵策,不对,现在是清明,笑问道:“知己难得!”
风夜灯轻轻飞身而起,坐在清明这艘船的竹篷里,自顾自地倒盏酒:“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她碰了碰对面搁在小几上的半樽酒,又大大咧咧地笑着:“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
一旁的春分身披斗笠,弯腰划着水,笑声宛如银铃般清澈悦耳:“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风夜灯笑意吟吟,没成想春分居然道出了最经典的几句。她遥望着巴山阆水,此间山清水秀,兀自想着——或许,这样也挺好的!船桨划过,翻起浪花朵朵。细雨绵绵,犹如相思悠远。透亮的丝线跌落水中,漾起千层波纹。薄薄的雨帘为远处的青山披上一身软纱,隔着雾雨还望得见山腰的袅袅青烟。~~~~~~~~~~~~~~~~~~~~今日恰逢二月二花神节,现代村里的老一辈都称之为“二月二龙抬头”,实行理发的。不过在古代,二月初二被称作花神节,或是叫做“春耕节”、“青龙节”,大家不但会祭拜花神,还会向龙王祈雨,保佑今年一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三条轻舟皆已靠岸,众人陆陆续续地上了埠头,轩辕朗逸先带着父母去安家落户。清明带着春分一并前去,四个丫鬟领着旺仔去了飞凤镇,仅剩风夜灯一人雨中漫步。浥朝的巴郡阆县很美,一切恍若人间仙境。风夜灯撑着竹骨伞,将伞柄搭在肩上,倾斜着伞面。仰首望去,春燕偶成,青瓦灰檐下亦筑了不少燕窝,衔着枯草春泥来,补修自己温暖的小窝。她望着远山近景,笑意吟吟,喟叹道:“绿水绕人家,春雨润新芽。阆苑有仙葩,锦屏尽风华。燕鹊水上飞,莺鹂柳丛回。巴山剑门危,嘉陵破城垒。”
百鸟哢空巷,没由来地勾起一抹相思:“雁鸣,雀啼,一阵阵,一声声,几欲叫破苍穹万里晴。春风,细雨,一重重,一层层,竟把相思唱与归人听。”
她一袭绿色曲裾,下裙本是及地的,因着这个季节雨水多便穿着准备好的高齿木屐,免受了泡脚的苦楚。阆县的官道与民道皆以青石板铺就,不必遭受泥土裹足。低眉,木屐下细水潺潺,蜿蜒而去,汇成一缕绿色滑入河流。古朴的木楼坐落有致,有平层,亦有二层和三层的,每户摆设皆不重样。唯一相同的,便是每座木屋、木楼的屋檐下都有燕窝栖居在此,来来往往的黑翅白腹剪刀尾在头顶穿梭,好不自在!她一时间想起了现代故乡,川东的山区郁郁葱葱,交通不便造就了那里的古典别致。同样是木楼,一楼住人,二楼放物。四川是全国降水量非常多的省份,防潮促就了腊肉和香肠的大力发展,甚至她自己也会做腊肉和腊肠,不说多么好吃,但绝对可以开胃!风夜灯此时真是感慨万千,她穿越在灞水县外,又被卖到青楼,再漂泊到阆县。这双腿当真是踏遍山河万里,趟过南北两个天地。不知去往何处,更不知还需待多久!别人穿越都是各种大展拳脚,自己却是到处逃跑?求她的心里阴影面积……望着来去无踪的喜鹊,忽然的,有些想念那个陪伴自己的人,给自己希望和后盾,从不计较从不啰嗦,她想杀人,他陪着杀;她想复仇,他陪着复仇;她想回归故里,他安排朋友相伴。尽管他们相识不久,五个月,还有两个月没见过面。但不可否认,梅君鹤是有毒的,他永远是行动派,而不是只会动嘴皮子的幼稚男。如果不是梅君鹤,她怎么会有那样的计策,又怎么能逃离虎口,再给灵策他们报仇的机会?一切都要归功于梅君鹤,黄奕的死、楼惊鸿的仇,江南与鸢州的舆论压力,一切的计划得以实施,都是因为有他啊!可是,那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些虚名,她甚至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真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么?说真的,她没有这么自恋!而且,自己不敢相信,只是为了让她心里舒坦,那人便折腾来折腾去的?其实,她是相信爱情的,只是不相信自己会幸运地拥有爱情罢了!渐渐地,她发现那个骚包的树懒已经被她放在了心上。只不过,梅君鹤已经那么干脆地拒绝了自己,还是继续当朋友好了,免得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那就尴尬了。“小野鹤啊,我想你了!”
风夜灯摸着手上的昆仑白玉镯,径自感叹着,“似乎这两年的时间,我终于是忘了他!而今年这段时间,却是习惯了你在我身边总发骚冒泡,更习惯你各种懒散养膘!呵……你何时才能到这里啊?”
“他此行是为秦枫准备婚事的,不日即可归来,你不必多心。”
陌生的男人又道,“还不错,没有浪费他的时间!”
风夜灯有些懵逼,警惕道:“什么意思?你是何人?”
那人身着黑色劲装,剑眉星目,器宇不凡,唇角的两个酒窝削弱了身上凌厉的气势。他的头发全部束成高髻,双脚落在树梢,周身泛着淡淡的紫光,逼得雨水不敢近身。恍若一个眨眼,那人便至身侧,笑容暧昧,声音旖旎:“我的意思是,这几个月你学的不错,知道不该轻举妄动,发现我的时间也比之前缩短了不少。”
风夜灯顺着那人的眼神,看见自己的手早已握住了宵练的剑柄,是在摸着玉镯的同时紧紧握住的,这人的警觉性与眼力都太好了!这张脸是梅君鹤曾经易容过的,说是为了完成任务,不知这真人是敌是友!她弯眉一凛,又将宵练挂回腰间:“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呢?”
男子环抱双臂叹了口气,剑眉微皱:“他不是说,你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会站着,能站着绝对不走路?那你站着干嘛?”
风夜灯真是够了!她不乐意道:“你是他什么人啊!干嘛连这么私密的话都告诉你?”
男子似乎没有了耐心,也不回话,将腰上的那条带子一甩,挽住风夜灯的手臂:“听闻你爱饮酒,我已备好酒菜,你若有话舟上直说,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只觉得身子陡然一轻,便由着那人将自己带去了一艘船上。这条阆水,全名又称作嘉陵江,不过阆县这一段以地名为水名。浥朝许多江河都是这样取名,方便又好记!船不大,一个竹篷仅容两人,中央安置了一张小案几,两侧垫着两张狐裘,边上搁着一对玉色竹簟子,想来是夏日去凉所用。小案上摆好一壶陈年佳酿,放着一双银樽银箸。风夜灯不明所以:“为什么是银的?”
男子将自己扔在软垫上:“我们混迹江湖不多长个心眼,指不定哪天就被毒死了呢!”
风夜灯更疑惑了:“小野鹤是毒圣,怎么可能中毒嘛!”
男子像是听了笑话:“呵呵……小丫头,你没听过这句话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风夜灯尴尬地坐了下来,倒了杯酒:“那你现在可以说说你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还有,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那货缓缓地闷了一口酒下肚,剑眉忽地拧起来:“我是贺江东,济世医圣贺江东,字震阳。他嘛,是我的一个小冤家~”风夜灯唇角猛地一抽:“为毛听起来像是一对男男是真爱的即视感?!”
贺江东更是嘴角一抽:“你说谁呢!谁跟他是真爱了!?”
风夜灯白他一眼,看来梅君鹤没少跟贺江东胡扯八道的啊!她撇嘴道:“谁让你说得那么暧昧!怪我咯?再说,同也没事,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做,性别是为了让人区分厕所,不是为了区别爱情。”
贺江东真是被打败了,郁闷地望着她,那双剑眉坏脾气地皱起:“爱你个头!难怪小小鹤总说你嘴巴厉害,真是深有体会!”
风夜灯总算抓住了他的重点,一把捏住他的胳膊:“你说你是医圣?!那你一定有办法救梅君鹤吧?他——”“姑奶奶,梅君鹤中的是蛊不是毒,我是医圣不是巫蛊师啊!”
贺江东深深觉得不该让这个彪悍的女人习武,这力气也是没谁了!谁能告诉他,如何解救他的手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