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韬站起身走远了一点,摸了摸鼻子一脸尴尬道:“因为……我觉得舅母就是这样有趣又犯傻,还可爱的人,而且舅舅说过。”
许闹风中凌乱了少时,这个死梅君鹤,教坏小朋友,害得她都没威严了:“我的一世英名……我走了啊,你待着,跟阿蓦说清楚,她其实对你有好感,只是很自卑,我等着吃婚宴呢!”
叶承韬望着来去匆匆的绿色身影发怔,舅母的武功比前年更好了,如今秦叔父怕也不是舅母的对手,舅舅可以安心了。舅母,待过几年你对舅舅的思念淡一些了,我再给您说舅舅的原话,省得你心里更难过。一千八百多里地,一年半没有回来了,刚好赶在十月初一之前。世人不知凌风谷所在,皆乃幻术机关始然,枫林镇万灵山侧,一处天堑满眼梧桐树,扫清迷障竟是梅林,入谷幽香弥漫枫树成阵,泛舟汤河上,放眼为深渊,仅有的真实入口是凤栖梧山顶,此处千丈悬崖,一座孤坟。方踏上河岸,四个宝贝疙瘩纷纷跑来——“母亲!”
“娘!”
“娘亲~”左边俩小子右边俩丫头,许闹此刻像一只老鹰护崽儿:“走,我给你们做饭吃!”
梅鸢的两个包包头都蹦跶散了:“哦哦哦~可以吃娘亲做的饭啦~”梅苏一改平常的沉稳,跟在梅鸢身后往东厨跑:“我来打下手~”梅青纵然仍旧面带浅笑,狐狸眼多了喜悦:“我跟二弟去背柴火。”
就连梅朔那副亘古不变的石头脸都勾起唇角:“娘稍等片刻!”
许闹看了看厨房,只有一点稻草和长了毛的旧棉絮,几根粗细不一的树枝躺在墙角,还真得等俩小子抱柴回来,先摘菜洗菜,菜园子里是俩丫头的身影:“你们今天吃什么?”
梅鸢拿着手里的小葱:“娘亲,我要吃小葱拌豆腐~”梅苏掐了一把韭菜:“娘,我要吃韭菜炒鸡蛋~”梅朔不甘示弱,手里提了两捆柴,背上背了一大背篓:“娘,我要吃酸菜鱼!”
梅青风轻云淡地走在其后,背上多背了几捆,两手各比梅朔多提了一捆:“母亲,我怀念您做的豆角紫茄和青菜蘑菇。”
许闹想了下自己的胃口,看着菜地:“算了吧,我还是吃我的腊肉香肠好了~”梅鸢从菜园子跳出来:“娘亲,多洗点,多煮点~”许闹拿着丝瓜瓠子把房檐下的腊肠取出来,自从把方法交给白露和惊蛰,自己就再没有动手做过,都是她俩灌好香肠自己等吃,一年半不曾做饭了,手速慢了不少,不对,她做饭速度一直都不快,简直汗颜。一大只领着四半大只在东厨忙得热火朝天,看似人多实则井然有序,老大性子不骄不躁,细致入微负责洗菜,老二性子孤冷负责生火,老三稳重适合动刀,老四捣蛋只能坐吃等死,最后实在不好意思,提出包揽洗碗。今年四个孩子十岁,长子、次子与她一般高,三女也跟自己只差三寸了,唯独小四瘦弱单薄,才到她肩膀,小小的一只。一家五口幸福地吃完团圆饭就围在一起做游戏,等孩子们玩累了去睡觉许闹才自由,唤冥夜、昼白和冷千秋问了问谷中事务,处理好一切已是夜半时分。三日后,许闹带着几个宝贝去给梅君鹤上坟,又去了一趟望乡园和回灵台,最终孤身一人坐在万灵山峡谷顶端,望着被填了大半的峡谷想起面目全非的尸体,听雪魄说,江梧只带了五百人,但当日借助天时地利,敌军死了近三万。她不知道那些战死的人姓甚名谁,也没有办法收敛他们的尸骨,只能就地掩埋,所有死在峡谷中的将士都在山崖上立了石碑,刻上“苍甲军烈士”五个字,一共一百七十一块,其余死在山上的都入了望乡园。那时,她手下的人都忙着安葬其余的十七万人,委实腾不出手从三万人敌军里面翻出和分解出苍甲军一百七十一具跟敌人烧得粘在一起的尸体。许闹在山崖待了两个多时辰才下去,香烛和纸钱都烧尽了,提来的两坛酒也洒在崖上,但愿他们能安息:“若真的有来生,希望你们都能平安顺遂吧!”
除岁当天梅青写了九副对联,枫林晚、枫林忆、伴、雨、落、残、客、念、雪九个院落都安排了,梅朔贴了许闹居住的枫林晚和四个人的枫林忆,其余的分给属下自己贴。入夜,许闹又领着孩子们包饺子吃,如今凌风谷的庶务没有那么重,有条不紊的时候她会轻松些,时间也会多一点。上元节,许闹带着四个孩儿做了六个花灯,都是六边形的灯笼,梅苏画了六棵梅树,红梅点点报春来,冥夜、南、昼白、白露、冷千秋、霜降和惊蛰几个做的四角灯笼,各自题字。许闹在自己做的两个灯笼上面分别写了两首词,点着两支蜡烛挂上门头,望着灯笼在风中摇摆,简体字在风中晃得人眼花,好似能看见别的什么,目不转睛。梅青最敏锐细心:“母亲在想父亲?”
许闹没有回头,一瞬不瞬地瞅着两盏花灯,只回了一个字:“嗯。”
梅鸢好奇:“娘亲,大哥说义父爹爹就是亲爹爹,真的吗?”
许闹见四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李也给她来信说近日破解了万巧楼的机关,只等她回去实验一番,凌风谷同令氏一族即将从渊渟岳峙变为白热化阶段,待分出胜负便可不再保密,几个孩子翻了年到今年十月初十也十一岁了,终于不必再这样劳心劳力地瞒着:“是,君念卿、君思汝,就是梅君鹤、梅仙羽。今年冬月初三刚好是君鹤三周年忌日,你们不用再叫他义父,可以叫爹了,我会好好布置收拾令江河的,你们只管好好练武好好习文,好好跟着各位前辈学会打理谷中事宜。”
冥夜这段时间没能跟在许闹身边,多希望这一眼便能将梦里才能相见的人刻在脑海里:“谷主,需要安排什么?”
许闹却道:“各组织正常运行就好,过半年等他们查不到踪迹放松戒备,我再联系秦枫亲自去令氏出其不意,你们再来。既是忌日,就得挑好祭品。”
梅朔是三年前听梅苏说过爹去世的场景和娘的反应才猜到的,当时异常自责,最初认为大哥是胡说,这三年,一是跟自己生气二是拉不下面子,今夜鸢儿捅破了倒是松快不少:“大哥,对不起。”
梅青依然泰然自若地笑了笑:“无妨,知道的早并不快乐,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明白母亲和父亲多年的不易,如灯上的词意,看得清,才更难过。”
梅鸢整天就知道埋头琢磨毒药和易容术,要么就是跟着南学口技,认得字着实不多,更莫说是简体字,浥朝而今官字是隶书,篆体是礼仪用字:“那个,娘亲,您在灯上写的什么?”
许闹一听这“您”字的敬称就懂,小女儿是真的想知道,仰首望着夜空皎洁的春月,双目盛着一片光亮,语调却婉转哀伤:“一首是晏几道的《长相思》——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一首是纳兰容若的《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今年春天来得早,腊月二十五就立春了……可惜了,他看不到……”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生前如此,死后亦然。早些年她的身体没调养好,梅君鹤的毒发严重,后来好容易各自身体都好一点,还要担心凌风谷有细作不能暴露身份,也就只有最后的两年凌风谷的内奸都干净了,两人相处间终于有了片刻欢愉和少许轻松,才有空去游山玩水,亲友相会。明明许闹就那样静默如竹站在飞檐下,一滴眼泪都没掉,甚至唇角还挂着微笑,可所有人都不期而同地在她那双明眸中望见了无边无际的惋惜与绝望,语气中的悲戚恍若席卷了一片海浪,打湿了每个人的心,不由自主就落了泪。白露是最早认识许闹与梅君鹤的,可以说这段虐缘她从头看到尾,既心疼许闹又心疼梅君鹤,趴在自己夫婿冷千秋肩头啜泣。冥夜只觉得自己的心疼麻木了,谷主待梅少的深情令她嫉妒又羡慕,心酸又无奈,眼泪倔强地含在眼眶不肯落下,别过脸的刹那蓦然滑落,还是忍不住吗?南总算看出冥夜眼里的情愫,原来是,是夫人吗?为什么心里好失落?奇怪,自己只当冥夜是女杀手的丰碑,怎么会难过呢?像当年喜欢谢文墨的那样,但比起那时好像更伤心?霜降从未喜欢过任何人,只专注于忠心,惊蛰每天就知道吃吃吃,但相伴多年,就算不通情事也懂得许闹的心意,时光如隙,转眼便是十六年了,似乎许闹跟梅君鹤就从来没赶上合适的时机,相伴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梅鸢“哇”的一声,跑过去死死抱住许闹:“娘亲,爹爹能看见的,一定能看见,不止能看见春天,一年四季都能看见~”许闹蓦然回神,脸色明显回暖,摸着小丫头的脑袋:“是,他能看见,我可以看见的,他都可以~”梅鸢泪眼迷蒙地对许闹点头:“嗯……所以娘亲不要伤心了,爹爹会难过的~爹爹最舍不得娘亲伤心了~”许闹低眉浅笑,话语温软和蔼,无论神情抑或言语,皆丝毫不含伤心色,空余遗憾绕心头,宛若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娘亲不难过,只是想你爹爹了。在娘亲的家乡,月圆就代表人团圆,但很遗憾,我们一次圆月都没欣赏过。”
梅苏疑惑地问:“为何?娘不是跟爹有过八年之守?”
许闹抱着梅鸢坐在游廊的木栏杆上,淡淡叙述:“永安二十年三月中旬,我们初遇,那时他既要发展棹隐烟波又要回归秦楼,忙得不可开交,中间数月未相见。后来在一起一年,他朔日蛊毒发作便要修养一到两天,身子好了就要继续四处奔波,哪里顾得上等到月圆之夜赏月?这些也是我创立凌风谷之后才深有体会。我们相识两年多,武林大会后彻底分别,重逢时他的蛊毒化作鬼换魂这种生死不能的毒药,从那以后,不但初一会毒发望日也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梅青第一次听父母的故事,坐在许闹的左边,认真问:“母亲,你喜欢父亲哪一点?”
许闹笑容可掬地按着他的肩膀:“只要是他,哪一处都喜欢。”
梅朔冷峻的远山眉一挑:“爹也这么说过。”
冥夜再也听不下去,分明知道自己不该吃味,如何都做不到,不知怎样面对,更不敢面对。她害怕,怕一旦说破谷主会像封芮、温骜那样再也不会容许自己陪伴在侧,如此她连遥遥相望的机会都没了。失魂落魄地走出枫林晚,今夜是昼白守夜,她可以找一处僻静之地默默抚慰心伤,天亮了,她还是那个骄傲的杀手。南远远地跟着冥夜,望着那抹黑色的身影寂寥地坐在树下,这样冷的天气,一动不动,心疼地跑过去拽她:“冥夜,很冷的,你着凉了,夫人会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