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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别是番滋味(3)(1 / 1)

许闹轻而缓地抚摸着渠漫的后背,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希望能给她鼓舞的力量。她知道不是每一个母亲都配的上母亲这两个字,父亲,也是一样的,男女都一样,都有不负责任没有德行的人。秦帅听着苍凉而简短的讲述心里很难过,她明白,其实那些往事哪里就像说的这样,那么容易就能过去?人言可畏啊,她们都是咬碎牙硬撑过来的,手轻轻搭在渠漫的肩上深深地吐了口气,最终什么都没说,语言有时候真的是苍白无力,连安慰都是。她是生长在幸福家庭的孩子,不过是爷爷严厉一些,家里给她关心的时间少了一些,但总体是和睦友爱的,也从来没有遇到什么欺凌之事,或许大家也不敢欺负她,不论是从家庭原因,还是从她自身的身高条件出发———矿长的儿子曾经因为她个子比男生还高挑衅过她,说她不男不女,她辩驳之后就要动手打她,然后她把人狠狠揍了一顿,再之后,矿长的电话打到她家,结果矿长却成了道歉的人。真是可笑,如果不是姓秦,矿长还准备让她转学吧?她也是从那之后才发觉人是复杂的动物,但也仅仅是动物,也会欺软怕硬,也会恃强凌弱。后来,再也没有人敢为难她、找她麻烦!她对许闹的宠溺和关心都是因为心疼和怜惜,爷爷说让她对许闹好点,这孩子心眼好,而自己接触的久了就更喜欢闹闹的性格,像梅花一样,不屈不挠。她小时候不懂,为什么同样都是父母的孩子,也同样都是女生,有的孩子就不会被父母善待,有的女生就会受那么多罪。后来她长大一点才明白了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里说的没错,谁都无法否认这样的事实与结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渠漫一手握着秦帅的手一手搭在许闹的肩,觉得心是温暖的,看着套间的方向就想到秦帅对清茶的态度不对:“我没事。对了,秦帅,你对清茶是不是有些误会?她小时候被她妈带去外边打零工冻坏了有鼻炎,所以小时候总流鼻涕显得很邋遢,因为这个经常被男同学追着骂,尤其是初中三年男生从骂变成了打。所以她怕打架,我那时自顾不暇也没能耐帮她,看她受委屈也只能在老师教训他们的时候跟着别的同学一起告状。大家都以为这样就算是过去了,结果他们打人变成了踹人,欺负的更厉害了。初三那年我跟总是欺负她的那个男生的姐姐坐同桌,跟他姐姐说了几回,后来终于不打了,也消停了。”

秦帅的心思被渠漫说破也没有不好意思,仍然坦荡:“对,我是不喜欢她唯唯诺诺的样子,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情,但也不会讨厌或者别的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我能有这个底气是因为我过得好,但我不会因为不喜欢就针对她。”

渠漫也微笑地说:“谢谢,能跟你和许闹做朋友,真好。咦~隔壁放的歌叫什么呀,好像一直在放同一首歌,我们的窗户关着都还能听见,隔壁的客人该不是睡着了吧?”

许闹听到渠漫的话有一刹的呆滞,满脸木然说了作者和歌名,然后加好友:“是太一的《负重一万斤长大》,性侵事件的歌,听说是《素媛》案的灵感,《熔炉》我也看过,而且看完都搜了故事蓝本,比电影还残忍,但也还能接受。毕竟,这世界很多时候没有公平可言……我们加微信号,还有扣扣号吧,两个都加吧,电话号也留一下,防止万一丢了一个找不见人,怎么样?”

渠漫听到许闹这么说愣住片刻,她不理解许闹为什么这么说,公平?她觉得自己得到了公平啊,至少那个老师死了,但她想起许闹对这件事的看法,觉得许闹说的其实没错,这并不公平,那么多女孩子都要像自己一样成长,而那个人不过是一个死字,可是不死岂不是更愤懑?她怀着疑惑低头拿着手机过来,三个人面对面好一通备注好:“你们加清茶的号吗?”

秦帅干脆地摇头,她对不喜欢的人一般没有耐心:“还是算了,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措辞不当伤人心。况且我的情况特殊,不能用外线上网,加了也不能经常聊天,对她没什么用处。”

许闹却觉得没什么:“你把她推荐给我吧,我没心理负担,我觉得她天真可爱,刚才也是,觉得她那么瘦小,还是躲起来比较好。”

说到这个渠漫真的很佩服许闹,什么时候都会为别人考虑很多,正如那句话——自己淋过雨,所以想要为别人撑伞。她有点好奇,许闹好像跟自己很不一样:“闹闹,你为什么会在做噩梦之后失语呢?”

秦帅突然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闹闹小时候很瘦,一把骨头,眉毛弯弯,眼睛很大,嘴巴小小,睫毛很长,头发很长,皮肤很好……阿姨在沿海一带打工,总会给她带内地没有的漂亮连衣裙穿。”

最后一句出来,渠漫几乎是下意识抬头看过去:“所以……”许闹的语气不是单纯的平静,而是仿佛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说着别人的事情,语速很快,像早些年那种没有感情的机器在讲故事,麻木得让人难受:“我妈喜欢女孩儿,特地给我买了三条,一条是大大的青苹果坎肩式,一个黄色坎肩款,一个白色短袖,我看到绿色心情就会很好,像看见希望很喜欢。西北没有女孩穿裙子,所以男同学没见过世面似的手贱,总掀我的裙子,我到处躲他们,那之后我再也没穿过,我妈以为我不喜欢,就没有再买。其实那个时候的裙子都很保守的,裙长都在小腿,坎肩可以当短袖。那时候爸妈在外地打工,我在老家跟爷爷奶奶住,经常为了各种原因挨打,比如忘记烧洗澡水、摔碎了碗。”

她表情僵硬,眼神冷漠到让人觉得后背发凉,嘴巴一张一合:“七岁那年,有一天一个叔叔辈分的十七岁少年跟大家一起玩捉迷藏,他带我藏起来说要跟我玩游戏,我说好……然后我生病了,小便失禁,爷爷说我丢人每天都会狠狠地打我,弄得人尽皆知,我被所有人指着鼻子骂——女表子、荡--妇、女支女、贝戋货,说我脏、恶心!外婆让我爷爷给我抓药,好了之后我妈带我转学了。那时候一年只见过我妈一两次,最长有两年时间没有见过我爸,我甚至到现在都不太记得我爸年轻时候的模样。我以为我妈只是想我了,我妈也的确是这么说,我爸每天都很忙,为了养我和我弟。我从七岁开始没有一个玩伴,只有看书才能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有写字才能知道自己还有东西可以表达。”

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叙述,唯一有不同的就是,只有秦帅可以分辨出那不太顺畅的呼吸声:“之前我学习很好,转学后就很差,除了语文诗词这类天生就很喜欢的东西,数学变得尤其差,我爸妈就让邻居大哥哥给我教数学,因为他是初中生,教我一个八岁三年级很容易,他经常趁着我爸妈去他家打牌的时候来,一个学渣来给我教数学。他说再痛也不能告诉父母,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爸妈他们就会不要我,他说如果我敢告诉别人所有人都会骂我。那时候我爸喜欢儿子,加上他爱面子,老家的事他甚至认为我爷爷是对的,所以我觉得他们如果再知道这件事肯定会真的不要我,特别是我爸;我也不想再被人无处可逃地围着、堵着、追着骂,所以我谁都不能说、不敢说。”

许闹缓了一口气,停顿后语速更快了,表情始终那么僵硬,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甚至连眼珠都是不转的,只有略微紊乱的呼吸声和眨动的眼皮睫毛证明是一个活人在讲话:“恶心的是,他让我叫他老公,所以到现在我对‘老公’两个字尤为厌恶,他说这是‘爱情’,我不明白什么叫爱情,但不想见他,每次看见他就想躲,藏在衣柜的角落还是能被找到,他跟我爸妈告状说我不听话,说我不乖不好好学习。我开始讨厌封闭空间,睡觉都不能靠着墙,会觉得憋闷想透气,喜欢登高旅游,这样就不怕了。一年后,他终于不念书了,去了海边打工,我终于解放了,所以九岁生日的时候我特别开心。从那年起我恨透了数学,一看到就想撕,一见数字就想吐,做题就害怕,初中女数学老师是个爱打人并且只打脸的疯婆子,打得我工作多年梦见她都会吓醒,于是我更厌恶数学,到了高中直接个位数。”

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像一双撕裂夜幕的手,扼住了两个听者的喉咙,让她们都像最初的自己一样,不能发出声来:“初二,矿上瓦斯爆炸后煤尘爆炸,他爸死在了里面,我那时候就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后来他跟我道歉,跟我说对不起,我让他离我远点。当年死了三十个人,我不想那么多人死,我同学她爸就是在那场事故中没的,我觉得心里愧疚,是不是我太恨他,恨不得他死,所以诅咒的太过了,才会有傻逼脑子短路在瓦斯浓度高的时候去点火放炮。他失去父亲我也并不高兴,也不觉得是报应,因为他还好好活着,结婚生子,享受天伦。我却日复一日做噩梦,睡我的人、骂我的人都在梦里不断地重复……”许闹的声音如同音乐里的休止符戛然而止,身体像石雕一样不曾挪动,只剩均匀的呼吸和眨动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脸在远处投来的灯光下显得像失去灵魂的布娃娃,双眼对着玻璃窗外发呆:“因为这些事,我从七岁开始几乎整夜整夜的做噩梦,连做梦都在逃跑,可是逃不掉,醒了就不愿再入睡。十二岁开始渐渐懂得这些事,从做噩梦变成了整夜整夜地失眠,人多的时候才能睡得踏实,一个人反而更睡不着,所以课堂上总是没精神。我的失眠症到现在长达二十一年,二十岁就神经衰弱,偏头痛得厉害,吃了一年半的药,只要失眠严重又会特别头疼,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每一次洗澡都要足足四个小时,即便如此,还觉得自己很脏……我知道,我永远都不能干净了……常年失眠导致我非常健忘,甚至这几年只能用吃饱饭后的困意来保证睡眠,所以肠胃更差了。我想要逃离每一个让我痛苦的地方,渐渐喜欢每年一次去不同景点旅游,这样才能多些许快乐。每离开一个地方,我就会清空手机不需要联系的人,重新认识不同的人,仿佛这样就能永远遗忘那些过往,所以我的朋友不多。”

秦帅是第一次听许闹把前因后果讲述完整,她觉得自己整颗心脏甚至连肺部的旧伤都在尖锐地撕扯着发痛,坐在许闹身边将许闹深深地抱入怀里,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或是语言来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眼泪早已滑落无数行。原来,在她错过的那些年里,闹闹是这么过来的啊?是这样生不如死地过来的,是这样在苦痛中从神采奕奕变得郁郁寡欢的……还记得她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八岁,闹闹六岁,那时的闹闹,像天上皎洁的月亮,明亮耀眼;可如今的闹闹,宛若失去太阳照射的月球表面,遍体鳞伤。~~~~~~~~~~~~~~~~~~~~~~~~~~~~~~~~~~~~~~~~~~~~~~~~~~~~~~~~~那年,那天,她因为没有做对题被老爷子训了一顿跑到外面路边哭的稀里哗啦,然后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摊开手抱住她:“姐姐,你别哭,我给你抱抱就不伤心了~”她第一次见到比自己小的女孩儿:“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一个人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呢?”

小女孩咧嘴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像太阳,说话牙齿都漏风,但胜在发音标准:“我叫许闹,允许的许,胡闹的闹,今年六岁,家住俱乐部后面。今天奶奶从老家过来,我把米饭蒸好了,想看看爸爸带着奶奶走到哪里了,结果就走到了这里,我记得明明是往这里走。”

她觉得面前这个小丫头是迷路了,牵着她的手问地方,确定自己知道路就带着她回了家,在土胚房里看到一个半旧不新的电饭锅里冒着热气,打开看了看,确实是白米饭:“你六岁就会做饭,太厉害了!”

许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露着两颗小虎牙,卖弄着自己的本事:“是啊,我四岁就能跟外婆上山捡柴火,回来还能帮外婆拉风箱呢~我可聪明了,表姐教的歌我一遍就会了,表哥教的古诗我也一遍就会呢~但是我觉得姐姐好像更聪明,你身上有书本的味道,你一定念了很多很多书吧?”

她不禁接着许闹的话问:“你喜欢念书吗?”

许闹扎着两只高低不平的羊角辫,不知出自谁的杰作:“喜欢啊,我的数学也可好了,加减乘除都会的,乘法口诀表都背熟了,应用题也可好了~”她在那双明亮得晃眼的眼睛里看到了万丈光芒:“那如果我念很多很多书,就可以教你更多了,你说好不好?”

许闹歪着脑袋:“好啊好啊~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去哪里找你呢?”

“这是谁给你扎的辫子呀?”

她摸着那对羊角辫,问过就坐在桌子前的书本上写了一行字,“我叫秦帅,秦岭的秦,元帅的帅,今年八岁,家住青川县景平家属区。”

“我自己扎的呢,是不是很好看?”

许闹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元帅,是当官的吗?”

“是很好看,姐姐给你扎的更好看一点好吗?”

她见许闹点头,瞬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拆了右边偏低的那个小辫子重新绑住,“元帅是军官。”

许闹懵懵懂懂:“哦,带了官字就是官呗,那肯定可厉害了吧?”

她被眼前的女孩逗的乐不可支:“闹闹喜欢厉害的官啊?那以后姐姐也当个厉害的军官来看闹闹,好不好?”

许闹拍着手一边跳一边笑,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星星,小手握着拳头一上一下像是给她助威:“好好好,秦帅姐姐,你一定可以当军官,可厉害的军官了,我相信你,你最棒了!”

她从未被人如此信任过,哪怕是童言她也分外珍惜,郑重地点点头:“好,我一定当可厉害的军官了,一定!”

许闹仰头看了看天:“秦帅姐姐,天快黑了,你快回家,别跟我一样走丢了,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呢?她很吃惊地看了一眼她,这小丫头还真是学以致用啊,语气都这么像:“好,我走了,有空就来看你!”

可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直到半年多后,她从自己的一年级语文老师给老爷子拜年时听到了许闹的名字,原来那个眼睛亮得像闪着星星的小丫头转学回老家了。她又等了半年,终于有空了,那个土胚房变成了砖瓦房,门口坐了一个目光呆滞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安静柔顺地垂在粉嫩的耳边,两个耳垂像粉色的珍珠点缀在耳下,听人说耳垂大的人有福,她很喜欢摸闹闹的耳朵,不过她也听说,断掌的人命运比较坎坷,闹闹双手都是断掌。后来因为她的这个迷信思想被爷爷惩罚扎马步一个小时,仰卧起坐六十个,还罚写了大字三十页,到了十点钟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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