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养心打了个哈欠,双臂撑住将近一人高的竹柄扫帚,堪堪稳住身形。他疲惫的脸上尽显倦意,用手揉搓了一把脸颊,便又直起身子,挥动手中的扫帚,梭梭的清理起地面上的落叶来。彤红的朝阳从东方的山头升腾上来,周围的云气翻腾着,似是热乎的鸭蛋黄。不多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人走到江养心近前时,便鞠躬作揖行李道:“空明师兄早”来人是个清瘦的少年,稍显稚嫩的脸庞上略带着早起的倦意,他的打扮与江养心相仿,束发长袍,只差在这人是一袭紫袍,而江养心是鸦青色的黑袍。江养心看清了那人,停下手中活计,也回礼道:“空亮师弟,你也早啊”空亮看向江养心的眼光,掩在尊敬下的是一丝玩味,似是有意的理了理自己紫色长袍的衣领,道:“空明师兄辛苦,一大早便在这炼丹阁外侍奉修习,晚辈也应当多多效法才是。”
江养心似是看出了空亮的意思,苦笑了下,道;“哪里,只是做些打扫的粗活罢了,师弟你修业有成,已晋升紫袍,往后师兄还得多向你讨教了”空亮目光闪动,终于迎合了心意,得意之色尽显,笑道:“师兄莫出此言,我不过是最近运气好,得了师父垂青,课业实是无所建树”顿了顿,又道:“师父说过,阡陌交通,路在脚下,空明师兄你也别太在意,人各有志,终有一天师兄会寻得自己的路的”江养心叹了口气,苦笑回道:“但愿如此吧”空亮抬手又行了个礼,随后转身向着另一边走去,那是学堂的方向。江养心心中不免有些黯然,自己不知在这悬鼎山度过了多少个春秋,亲眼看着长大的晚辈师弟都已晋级紫袍,而自己却还在这最低阶的黑袍停滞不前,师傅也似乎放弃了他,也不用他每日上课,只安排一些扫地煮饭提水的工作。悬鼎山上的悬鼎门都是一个规矩,只看衣着便能分清这人的身份地位,修行圆满学有大成者,着白袍,一般就是门派里的各位师傅以及实力顶尖的弟子;学有中成者,着青袍,是门派各种修道事业的中流砥柱;有小得者,着紫袍,有权旁听课程和翻阅典籍;入门者,着黑袍,大多是刚入门的新弟子,做些端茶倒水的勾当,似是江养心这类年纪甚大而着黑袍者,便如同骡马般作为门派里的苦力,做些粗活。身边不时有人影略过,有的还会驻足行礼,有的甚至只当他为空气,匆匆擦肩而过,可不管是行礼的,路过的,投向江养心的目光均是带着些许鄙夷、嘲弄,他的存在,似是彰显了门派中无能之人的下场,以警众人。江养心已然是习惯了,自顾自的挥舞着手中的扫帚,将这地上的落叶和烦恼一同扫了去。可他永远扫不去的,是心中那无法言说的混沌之感。那是令江养心无比痛恨的感觉,似是有一层厚厚的布蒙在他的心头,每当他企图向寻常弟子一般潜心研读典籍,修习道行的时候,一股难以言说的酥麻,便顺着鼻腔向眼窝流去,让他鼻酸流泪,不得不把目光从白纸黑字上挪开,这股酥麻顺流直冲颅顶,似是在其中积聚,让江养心头晕脑胀。由是,常人几分钟便翻阅的文章,他经常需要数个时辰才能看的分明,这也导致了他几乎无法专注学习诵读经文,沦得了如此下场。最初,这种混沌之感曾让江养心焦躁不已,他几乎想凿开颅顶,让这股酥麻顺着献血释放,可长期无人理解的痛苦已经让他麻木,他如今已经坦然接受,或许自己确实是痴愚成性,没有这等寻常人的思想。朗朗的诵念经文的声音传来,江养心想随着附和两声,却发觉张口只有只言片语,吐不出完整的文章来,摇了摇头,只得默默背诵起自己为数不多记忆的文章《清净经》: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运行日月...人常清净,天地悉归十恶三毒,未可侵也不知为何,每每诵及《清净经》,心中那片乌云般笼罩的混沌便会有些许减少,也许这《清净经》,确有清心静气的功效。正默念间,一通轻快的小跑声传来,一个个头小巧年龄不大的黑袍小生飞奔着向这边跑来,路上远远望到江养心,边跑边抬手招呼道:“早上好啊!痴呆师兄!”
江养心眉头微蹙,心中暗骂这新来的弟子好没教养,其他师兄师弟虽也不待见自己,但看在同门的薄面上也会以礼相待,这小子竟直呼自己为痴呆,当真是无礼。可当他抬眼看去,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丝毫没有投射出丝毫的鄙夷和歧视,有的只是孩童般的天真和嬉闹。江养心暗道这新来的小师弟好生俊秀,明亮的眸子在翘曲的睫毛下忽闪,笔下恰到好处的一抹樱红,想必若是散下束发换上红装,也是倾国倾城。江养心被这讨喜的面孔顿时冲淡了刚才的不悦,也恶作剧似的抓起扫帚作追打状,嘴中笑骂道:“哪来的野孩子,找打!”
那小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对着江养心做了个鬼脸,随后一溜烟的跑走,赶着去上早课了。日头高悬,弟子们也读完了早课,纷纷飞奔向食堂享用早餐,像他们这般的半大孩子,经过半个时辰的煎熬,早已是饿的前胸贴后背,早课上诵读的晦涩文字,自是一个也记不得了。江养心忙完了手头的活计,正靠在树下小憩,见一众弟子下了课,便也要跟着前往食堂吃饭。“空明师兄!”
一位阴沉脸的弟子穿过人流叫住了江养心,江养心一愣,看向来人行礼。阴沉脸弟子回礼,沉声道:“师兄,师父有事找你,让我唤你去安神阁”江养心心中一动,一股混杂着些许喜悦和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喜的是师父还没有忘记自己这个无用徒弟,忧的是许久没听到师父传唤,不知是有何吩咐。“师弟有劳了,我这就去”江养心回道。那阴沉脸没再说什么,随意的拱了拱手,转身便淹没在人流中了。安神阁建在学堂附近,是一座精致的单层小楼,平常师父授课完毕,但时间尚早,便会吩咐弟子自习,然后只身在这栋小楼里饮茶歇息,有时也会作会客用。江养心轻轻叩了三下门,得到里面声音的允许,便推门迈步进入。屋内装潢简洁但悦目,墙上挂着水墨丹青,红木圆桌上沏着芬芳四溢的茶水,一旁的红木椅上靠着一位长眉、长须、长发的白袍老人,不过与一般老人不同的是,这位的发须眉中皆生出淡淡的黄色,此时这黄毛老人并不正眼看江养心,只是自顾的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瓷质茶杯。江养心这师父道名叫玄玉,因其黄发黄眉黄须的怪相倒是得了个诨名叫黄毛道人,但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反倒自称是着了“仙相”,虽说他这样貌奇怪,可确是悬鼎山三峰中天戒峰首座,居悬鼎三长老之首,江养心对他这师父还是无比尊敬仰慕的,虽然只是个打杂徒弟,但能师从这万人之上的大能,还是让他多少有些自豪的。“弟子空明,见过师父”江养心朝着老人鞠躬行了一礼。“嗯”老人回了一声,依然不抬眼看江养心,毫不在意的用那绣着金丝的精致白袍的袍袖,仔细擦拭着手中的小瓷杯,不时还用嘴轻轻吹气。半响,玄玉道人才依依不舍的放下那小瓷杯,将注意力转移到江养心身上,道:“空明啊,我记得你本姓江,本名叫什么来着”江养心将身子压低,单是师父还记得他的姓,便足以让他有些激动,道;“回师父,弟子本名养心”“嗯”玄玉道人漫不经心的回道,似乎并没有期望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是半响的沉寂,玄玉道人缓缓道:“空明啊,你入我门派有多少个年头了?”
“回师父,弟子七岁有幸入门,到如今,已是十二个年头了”江养心顿了顿,面露惭愧道:“弟子痴愚,十二年了还是在道法上毫无建树...”“哎”玄玉道人打断了江养心的话,又抓起瓷杯把玩起来“无妨、无妨,还记得当年你被人遗弃在山门,当时才是痴傻的厉害,不但没有之前的记忆,甚至连日常生活都成问题,你在我门派熏陶十二年,如今也是正常了许多,不消你能修习什么功法,只当是为门派行善积德了。”
“师父恩德,弟子永生难报”江养心再次行了一礼,直到如今,他脑中还是没有七岁以前在山下的经历,这往来十二年更是过的浑浑噩噩,若不是当年他身上随身带着不知哪里来的一块木牌,上面书写着他的名字,他怕是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姓甚名谁。“空明啊”玄玉道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硬朗的丝毫不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来到了江养心面前,似乎觉得已经寒暄到位,便开口道;“这次唤你来呢,主要是想告知你一事,天戒峰已经许久没有弟子外出游历传道了,咱们修道之人,讲究的是一个济世渡人,故为师想把这重任托付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江养心只觉得脑中轰鸣,自己道行不精,自然没有教化传道之能,师父的意思明显,是要赶他走了,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只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怎么?大丈夫志在四方,怎甘屈于一隅之地”玄玉道人背对着江养心道,“下山走走,说不定能找到你自己的一片通途”江养心许久,才颤声回道;“师父指点的是,请问弟子何时动身为好?”
“这月下旬,黄历上找个宜出行的日子”玄玉道人背对着摆摆手道“你可回了”走出安神阁,江养心只觉得脑中昏沉,十二年的春秋冬夏,虽然屡屡遭人白眼,但自己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如今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久住的过客,心中不免涌出惆怅和茫然。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是日夜,风高月黑,一名衣着青袍的悬鼎弟子急惶的走进厢房,探头四下张望了许久,才小心的关上房门并牢牢拉上门闩。做完这一切,这青袍弟子脸上的神色由紧张瞬间放松下来,堆起笑容柔声道;“我的好妹妹,可让你久等了”厢房内油灯昏黄摇曳的光芒中,一位身姿曼妙的伊人正坐在床上对着铜镜梳妆,听到身后的动静,却佯装不闻,作赌气娇嗔状。青袍见状,笑着快步走到女人身后坐下,轻轻从后面环抱住女人,在耳边道:“我的好妹妹,今晚真的是事出紧急,这个黄毛老儿,真会坏人兴致,哥哥这就来好好陪你”“哼”女人娇哼一声,欲迎还拒的躲开青袍热烈的拥抱,可在青袍蛮横的力道下,女人还是如一只温顺的小猫,软倒在他那宽阔结实的怀中。纠缠间,青袍只觉得女子的舌头有那么一丝丝异常的..滑腻。那感觉很怪,青袍惊讶于女子的樱桃小嘴竟有如此宽阔的舌体,便停下了动作,重新看向女人。他的瞳孔骤然缩小,借着昏黄的灯光,他分明的看见了,女人的小嘴里含着一枚足以填充整个口腔的硕大眼球。那眼球正盯着他看,似乎被他刚才舔舐的极为舒服,口中这眼球以唇为眼睑,以齿为睫毛,一眼看去倒是毫不违和。五目相对,青袍想要叫出声求援,可女人那只泛着黑气的手已经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黑手伸出两指,如同两根钢筋,捅入青袍的口中,伴随着筋膜撕裂和骨骼破碎的声音,顶破上颚,穿过鼻腔,径直从两个眼眶中伸出,两个眼球粘连着丝丝血肉被从内部生生顶了出来。那两个眼球没有落地,稳稳的掉在了怪物女人的皮肉之上,所落之处的皮肉瞬间绽开,如同石子置入平静的湖面,团团由肌肉和组织泛起的涟漪仅仅的包裹住了那两枚珍贵的眼球,浮动的血肉翻腾,重新为这两位新来的客人拼合成了新的眼睑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