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芬独自一人去祭奠完那个英勇的战士,又折回医院去看望了章大队长,待她再转回家已经是午饭后了。回来的路上,桂芬就饿得两腿发软,眼冒金星,感觉身子飘飘的,每挪动一步肚子都会咕咕的叫唤,她好想找一个地方歇息一下再往家走。那一刻,桂芬油然又想到了石魁和杨龙哥,想到了那些受冻挨饿还要随时要战斗的援朝将士们,于是,她便觉着这点苦就不算什么了。桂芬扛着难耐的饥饿回到了家,父亲见她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知道她还没吃饭,就赶忙去厨房把存放在锅里的热饭菜端上了桌,然后心疼的说:“饿坏了吧?赶快吃!我就知道你一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了。”
桂芬顾不上与父亲搭话,坐下来就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可是没吃几口,毛娣又哭着闹着扑倒了她的怀里,毛娣半天没见娘亲了,明摆着是想撒一会娇。“别闹了,让妈妈吃点饭吧,乖,来,外公抱抱。”
桂芬爸忙跑过来,想把毛娣抱走,可是毛娣并不听话,像条蚂蝗一样粘贴在妈妈身上,不仅怎么都拽不走,反而还哭闹得更厉害了。桂芬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一手揽住毛娣耐心的哄着,腾出另一只手吃饭,她刚费劲的扒了几口,兰子又风风火火的撞进门来。兰子这次下乡募捐收获满满,所到乡村听说为援朝募捐,乡亲们的积极性别提多高了,短短三天时间就拉回了几马车棉衣棉被和炒熟的玉米粒。兰子将这些物品交到了“古城募捐分会”之后,才知道桂芬家两个孩子被狗特务绑架的事情。她本打算先回家看看几天没见的儿子,但转念一想,儿子铁蛋这几天由他外婆照看着,也没啥不放心的,迟一点回家也没什么,于是,她还是径直来到了桂芬家。此刻的桂芬见到兰子就像见到久别的至亲,忙放下饭碗站起来,她还没开口吐半个字就觉鼻子一酸,泪水唰的溢出眼眶。兰子忙掏出手帕递过去,同时安慰道:“别难过了,我都听说了,孩子安全回家就好!”
“姐,你是不知道,这回差点就要了我的命,如果真找不到两个孩子你说我还怎么活呀?以后我哪还有脸见石魁呀!”
桂芬一边抽泣一边诉说。兰子轻轻拍着桂芬的肩膀说:“我知道妹子,这可不是小事情,肯定把你吓得不轻,好在有惊无险,也给我们敲了警钟,这往后呀我们都得小心了。”
桂芬爸见来的女人跟桂芬这么亲近,估猜她们的关系也不一般,就主动过来跟她打了招呼。兰子其实也没见过桂芬爸,看着面生,有点懵,便把求解的目光投向仍在哭泣的桂芬。桂芬自然心领,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嘶哑着嗓子介绍道:“哦,这是我爸,这几天一直在我家帮忙照看孩子。爸,这个就是我最好的姐妹和战友兰子姐。”
兰子以前几乎没听桂芬提及过她爸,更没见过面,这会儿突然跟她说眼前这个瘦削的小老头就是她爸,兰子心里既惊讶又惊喜,便直言道:“哦,是大伯呀,进城这么长时间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呢。哎对了,大伯以后干脆就搬过来跟桂芬她们娘几个同住吧,你看你女儿桂芬她多辛苦呀,两个孩子又这么可爱疼人,你要是搬过来住也能帮你女儿照应家和孩子,好让你女儿安心工作。实话跟你们说,我这次把我妈接过来就没打算再让她回老家了,就让她老人家陪着我和孩子住。”
兰子说完咯咯的笑了起来。其实,兰子说的这番话也正是桂芬心里想说而不好开口的话,只因她前几天提及可父亲有些不情愿同住的意思,所以桂芬再就没提。可是没想到父亲这会儿却又改变了主意,他接过兰子的话说:“你这闺女说的也是。我呢,本不想跟他们同住的,可这几天我又想了想,桂芬她拉扯两个孩子,还要工作,真是不容易啊,我搬过来住好歹也能帮她分担一些。”
看兰子当时那表情似乎比桂芬还要激动,“这就对了!哪家父母不为自己儿女操心呢?桂芬,快去做几个硬菜,今晚我要陪大伯好好喝几盅!”
桂芬稍微愣了一下神便赶紧笑着回应:“好呀好呀!我这就去做!”
然后她快步去了厨房。那天晚上,平时很少喝烧酒的桂芬喝得有些过,兰子也喝得够呛,姐妹俩一边喝酒一边流着泪相互诉说这么年来各自所经历的苦难与坎坷。桂芬爸坐在一旁也不好劝阻,只好任由两个成年女人稀里哗啦的哭诉和发泄,他看着听着,不由鼻子一酸,眼角也溢出热热的泪花,这是他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触与体验。父亲的回归与改变,对于桂芬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和力量的源泉,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与真实,真实得似乎触手可及。自此,桂芬就像一下子脱去了套在身上多年的沉重的棉衣,周身豁然轻松利索起来。正好那段时间是寒假,两家孩子都有人照看,没有了后顾之忧的桂芬和兰子,相约再下乡募捐一次,因为乡亲们手里还有许多上回没来得及捐出的物资等着她们去运呢。于是她们套上马车走村串户转了一圈,轻轻松松的又装了满满几马车物资回来,她们就这么忙忙碌碌的不知不觉抵近了新年。这个年是桂芬出嫁至今与父亲第一次真正团聚的新年,桂芬自然很在乎,看得很重,尽管手里也没有宽裕的经济来准备多么丰盛的年货,但所有象征吉祥的传统菜一样都不少,仍然是摆了满满一大桌菜。当桂芬在厨房做好最后一道菜,从窗口伸出头去大声喊吃年饭的时候,桂芬爸正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呢。解放先是一股劲堆了两个雪人,小手冻得像红萝卜似的,可他并不叫苦,仍然认真的做着最后的装饰和点缀,全然没有听见妈妈的喊声。外公拉着一脸好奇的毛娣站在一旁不解的观望了一阵,问:“干嘛要堆两个雪人呢?”
解放头也没抬的回道:“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
外公咯噔一下停止了问话。桂芬在窗内也听到了儿子天真直白的回答,但她一时很难分辨儿子口中所说的爸爸到底是谁,难道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仍然铭刻着李国梁的记忆?桂芬心里陡然一阵针扎般的疼痛,泪水即刻夺眶而出。桂芬默默流了一阵泪,忽然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不能让老人和孩子看到自己的表情,她不想让他们在这难得的时刻产生丝毫的不快乐,她赶紧抹去泪水,将头伸出窗外又喊了一声:”爸呀,把鞭炮拿出去,让解放把吃饭炮放了!”
解放一听要让他放鞭炮,赶忙加紧手中的扫尾工作,完了便蹦跳着接过外公给他准备的长竹竿,将一挂长长的鞭炮挑在空中,然后等待外公过来点燃。外公划着一根火柴往炮焾上一点,便捂住毛娣的耳朵随自己迅速退到房门里,之后眯着眼一直观望站在雪地里手举鞭炮的解放,看着他毫不畏惧的紧紧攥住竹竿,昂首挺胸的眼都不眨的紧盯着震耳的鞭炮在空中粉身爆飞。按当地习俗,大年初一是拜大年的日子,无论大人小孩都换上一身新衣服开始走东家串西家,专挑些吉利的话语相互问候与祝福。然而,桂芬今年新年就没添一丝新纱,她把手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花在了两个孩子和老父亲身上,而父亲见忙碌了一年的女儿连件新衣裳都没添置,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他泪眼汪汪的将那套新衣服捧在手里,愣怔了半晌才拿走。说到拜年,桂芬在古城其实也没有什么亲朋长辈可拜,吃了早饭她就想到了兰子,因为兰子是姐,按规矩应该先去给她拜年,于是她便准备些拜年的礼品,带上两个孩子直奔兰子家。可巧的是,桂芬领着孩子刚出家门,兰子却拎着大一包小一包的礼品和儿子铁蛋一起顶到了桂芬家门口。“哎呀,姐,我正要带两个孩子去给你拜年呢,你脚步怎么这样快呀?”
桂芬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又是笑又是说的迎了过去。兰子解下红蓝相间的绒毛围巾,跺了跺脚上的雪,笑着跟桂芬说:”你以为我是给你拜年呢?想得美!这不是大伯在吗。”
兰子说着转身给桂芬爸浅浅的鞠了一躬,道:“大伯新年好呀!我跟孩子给您老拜年啦!铁蛋,快给爷爷和你桂芬姨拜年!”
铁蛋听话的学着妈妈跟桂芬和桂芬爸道了一遍新年好。“好!好!乖乖,都好,都好!”
桂芬爸可呵呵的应着便去拿瓜子糖果之类的年货给孩子们吃。如果不是过年,这些东西孩子们平常是很少吃到的,因此,这些东西一拿到桌上,三个孩子就围拢在一起忙着吃了。兰子则跟着桂芬进里屋拉起家常。兰子进屋来就批评桂芬说:“这大过年的,舍不得添件新衣服也就罢了,瞧你还穿得这么单薄,卖膘呢?要是冻坏了身体可怎么办?那不是啥都亏了?”
桂芬微微一笑回:“没事,我不冷。我看你也没添置啥新衣服,穿得也不比我多嘛。要说冷,杨龙哥和石魁他们现在在那边才叫冷呢,我听说呀,撒尿的当口就结成冰柱子了,裤子没提拉的屎就冻成冰坨子了。”
兰子先是被桂芬的夸张比喻逗得咯咯笑,接着也严肃起来,“唉,这段时间也没有他们的讯息,真不知道他们这个冬季该怎么熬呀!”
桂芬接过话说:”不过,听说我们的补给线现在已经逐步打开了,所有的补给物资都能陆续运到前线,应该比刚入朝那阵子好多了。”
“那就好,少冻死冻伤一个战士都是宝贵的有生力量啊!”
兰子祈祷似的说着,突然又将嘴凑近桂芬耳边小声问:”哎,你常梦见你们家石魁吗?我可是经常梦到我们家杨龙呢,就昨晚又梦见他回来了,回来就猴急得折腾我一个晚上,催我赶快给他生个老二呢,咯咯……”桂芬伸手掐了兰子一把,小声骂:“馋猫!”
兰子闪了一下身子,做个鬼脸。说:“我就不信,你能不梦到石魁?你就不想他?”
桂芬如实说:“想,怎能不想?也常梦见他呢。”
兰子忽而又自责起来,“唉,我现在不光是想他,更觉得对不住他,上次,也就是他们部队入朝之前不是回家过吗,可我那两天身子不争气,那个来了,给不了他,要不,兴许我现在就给他怀上老二了。”
桂芬安慰道:“那也不是你故意的,就别自责了。等他们凯旋归来,你们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兰子说:“是啊,就盼着呢。所以我们还得尽力多给前线捐些物资,盼他们早日打败该死的美国佬!”
桂芬说:“就是。哎,姐,趁着乡下现在农闲,我们再去趟杨家桥吧,那里可是老根据地了,那里人的思想觉悟都不低,人又特别熟,我们去了收获肯定不会小的。”
兰子陡然抬高嗓门兴奋的说:“对呀!还别说,转来转去真就把那个好地方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