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太史信的叙述,全戎想了一下,说:“我派人查查那个拓跋青儿到底是什么来头……上次你被女皇打入天牢的时候,廷尉张水派人查了你救下的这个人,据说她确实叫拓跋青儿,家里是鲜卑商人,前年跟着她爹搬到帝都,认了卫道当干爹,也就是卫冰琪的干姐姐。”
太史信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已经知道了,是你干妹妹。”
全戎在桌上横着划了一下:“这个干妹妹,我可不认。”
此前在上郡,太史信虽然逃过了卫道的美人陷阱,他的上任依然不顺利。前任上郡县令在鲜卑军入侵之时弃城而逃,被鲜卑军劫杀,自然不用和太史信办理交接手续。太史信在县衙公堂查验了文书、印信,就算是正式上任。他刚坐定,衙役便来报说卫道求见。太史信明确说不见,结果衙役竟然还是领着卫道直入后堂。太史信面色铁青把卫道赶走,转而问衙役:“我今日才知道,在这上郡县衙,县令说话不算数啊。”
“老爷,你想说话算数可以啊,”四十多岁的衙役皮笑肉不笑地回话,“我们哥儿这几个月分文未发,要不是卫老爷接济,一家老小早就饿死了!你多给小的们些银子,自然一呼百应了。”
鲜为人知的是,古代的衙役、捕快并不由国家财政发给俸禄,他们的收入来源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同时,各省、市、县级官员的许多僚属也并不由国家财政发给俸禄,由地方财政解决。前任上郡县令弃城而逃,被鲜卑军劫杀,自然顾不得留在上郡的衙役们。太史信想了一下,觉得之前情况确实特殊,也不能指望衙役们没有收入的情况下还坚守岗位,于是说:“之前没人管你们,你们收卫道的钱,我不过问。从今往后,我给你钱,你不要再和卫道勾三搭四。”
那衙役仍旧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大人你这话有点不讲道理了,卫老爷又不是外人,谁不知道你和州牧大人都是他的座上宾。你们当大人的吃肉,我们做下人的也得喝点汤啊。”
太史信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他想起了以前在史书里看到的一件案子:某朝有一个县令带着仆人上任后,因为刚直不阿被当地土豪嫉恨,土豪买通了仆人毒杀县令。当然后来案发,土豪和仆人都被凌迟。太史信发觉自己的处境和那个县令有点相似,眼前振振有词的衙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太史信大可以将这衙役当场格杀,只是初来乍到的太史信对当地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杀了衙役之后如何治理属地?地方官不比军官,没有这些僚属,太史信对上郡百姓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外乡人,谁会认为这个年轻人就是本县之长?迫于形势,太史信必须忍耐。在头半个月里,太史信每天都跟着衙役走访县城各处,在长者、学者家里扫地挑水,给贫苦百姓送去米面。渐渐的,县城居民对太史信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每当太史信出现在街上,就会有百姓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对于卫道行贿的金银,太史信照单全收,登记造册后到皇家商号“龙凤远”的商铺兑换成银票,盖上上郡县令大印,通过与女侍郎弈言(外语熟练,擅长经商)的私人关系,把银票送到帝都女皇那里。女皇还是很关心太史信的,收到他上交的银票之前,就派出一队禁卫军士兵前往上郡充当护卫。领头的是禁卫军都尉蒋彦超,此人只比太史信大几岁,看起来却像中年人,想来早年经历过一些沧桑岁月,虽然有些猥琐,但胜在踏实可靠,所以才被女皇授予重任。蒋彦超率领的禁卫军刚到上郡,太史信就安排他们把守县衙后堂,把那些靠不住的衙役支去做其他事情。太史信本想让卫道在禁卫军士兵面前碰一鼻子灰,结果第二天来的却是拓跋青儿。此时上郡尚未入春,拓跋青儿身穿着青色的紧身窄衣,左衽箭袖,下身穿小口裤子,脚踩马靴,头发盘起,比起上次“鸿门宴”时齐腰襦裙、长发及腰的样子,少了五分柔美,却多了一身干练。她径直走向县衙后堂,被蒋彦超拦住:“大姐留步,伸冤告状请击鼓。你一敲鼓,县令就出来了。”
拓跋青儿看到蒋彦超一脸老气却管自己叫大姐,“噗嗤”一声笑了:“大哥,我和县令不是外人,您就让我去找他吧。”
蒋彦超一听拓跋青儿话里有话,猥琐地一笑:“诶哟,不是外人,莫非是内人…你等着,我叫县令去。”
说完他转身就跑。不一会儿后边就传来了太史信的声音:“蒋大哥你肯定误会了,我哪来的内人……”等到太史信看到拓跋青儿,不由得一愣:“你怎么来了?”
拓跋青儿凝望太史信的眼睛:“你说我是穿汉服好看,还是穿鲜卑服饰好看?”
太史信被盯得有些不自然,微微转向一边:“都好看。你说吧,什么事儿?”
拓跋青儿“哼”地一声:“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你啊?”
蒋彦超不失时机地咳嗽两声,提醒两个年轻人打情骂俏注意影响。太史信尴尬地看看蒋彦超,摸出几两银子给他:“蒋大哥,您这几天辛苦了,先出去喝点茶歇歇。”
蒋彦超见银子数目不少,立刻接过,心领神会地转身出门。看到蒋彦超走远,太史信冲拓跋青儿深深鞠躬:“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拓跋青儿面对这种神秘的仪式,心里发憷,扁扁嘴问:“太史信,你干什么啊?”
太史信拱拱手:“姑娘示好,我不该不识抬举,只是时至如今,姑娘自己保重。”
拓跋青儿本以为太史信在说笑,可是发觉他眼神中竟然满是落寞:“你,你怎么……”太史信苦笑,自顾自地出门,往城墙的方向走去。拓跋青儿追了出来,可是太史信走得好快,拓跋青儿一路小跑才勉强不被甩远。太史信走上上郡的城楼,坐了下来。城墙屡经战火,虽然多次修整,但仍旧留下破损的痕迹。就是这段城墙,见证了秦晚、霍慎行的坚守,见证了太史信的崭露头角,也曾被鲜卑“天狼军”踩在脚下。自从来到上郡当县令,太史信烦心的时候总会坐在这里,呆呆地望着远方。有人说,喜欢回忆是老去的标志。以太史信的情况来说,这话也对也不对。太史信十几岁时被秦道士安排进行严苛的训练,从安南的热带雨林到鲜卑草原,许多地方都留下了他们师徒的足迹。手刃海盗,掐死安南匪军,截杀鲜卑巡逻兵,一次次生死相搏之后,带着一身血腥的太史信都会感到无比的疲惫与寂寞,此时他便会回忆一下父母的叮咛,想想与秦惠卿相处的点滴,挂念一下那个在皇宫内院里的“妹妹”,当然偶尔也会想起一起读书的朋友们。他正是靠着回忆褪去了自己心中的杀气,重新以阳光、热情的形象出现在他人面前。然而此时,曾经的恋人远去,好兄弟战死,他被自己誓死效忠的人发配到这个荒凉的县城……内心支柱的接连倒下让疲惫与失意占据了太史信的内心。在这样的心境下,太史信哪里还会在意拓跋青儿穿什么装束好看?“你是不是想起了心上人啊?”
拓跋青儿坐到太史信身旁,轻声问。“啊?”
太史信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噫,”拓跋青儿笑笑,“你是名震天下的大英雄,还这么扭捏,真是好笑。你有心上人,我也不会吃醋,我拓跋青儿没那么小气。”
“你经历过生离死别吗?”
太史信问。拓跋青儿照着太史信肩上戳了一下,“我又不是帝都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生离死别啦,就自己看开一些。我娘走得早,后娘对我又不亲不爱的,小时候我总是哭。后来乳娘就跟我说啊,我娘在天上,肯定也想要我开开心心的。我这么想着呀,真的就不那么难受了。至于分别嘛,我记得这么一句话,‘每次分别都是为了更好地重逢’,想明白了,我就随遇而安了,帝都和乌里雅有什么分别?”
太史信摇摇头:“惭愧惭愧,我还没有你看得透。”
拓跋青儿伸手搭在太史信肩上:“现在想明白也不晚。你以后跟着本大小姐,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太史信把拓跋青儿的手拿开:“我可不想跟着你吃香粉喝辣椒水。”
虽然太史信的笑话讲得如此蹩脚,拓跋青儿还是很开心太史信的心情能够明朗了一些。她灵动的大眼睛看着太史信:“诶,你是不是该请我吃个饭?”
太史信想了想:“嗯,尝尝我的手艺吧。”
拓跋青儿心花怒放:“嗯,你做的菜肯定很好吃!”
一旁的城墙上,蒋彦超看到拓跋青儿开心的神情,他回忆了一下太史信的黑暗料理,硬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