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骑着心爱的自行车去学校,麻雀由远及近在空中划过,我加快速度,连风都被我抛在后面,我哼着那首校园金曲: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我去上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线就爆炸,轰的一声学校就没了。一位老教授看着我,赶忙拿出手机,我想他一定在报警。我沿着大马路骑行,整个校园空荡荡的,几个美国来的交换生在路旁的石桌上早读,有模有样、摇头晃脑地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帮美国人啊。远远的,我看见一男一女走在路上,只一个背影我便确定那是苏烟,因为没人比她白了,几乎和白色的衬衣连成一体、浑然天成。那个男人真是放肆,好几次想牵苏烟的手,我紧紧地尾随在后面,但最后还是被发现了,因为人们还在香甜的睡梦中,宽敞的街道只有我们三个人——没有人流的掩护是极易被察觉的。苏烟一蹦一跳地跑来,高兴地跟我打招呼:“利群师哥,你也起得这么早啊。”
我说:“是啊,刚在和几个美国来的朋友讨论文学。”
话间,那个男人缓缓地走上前来。“利群,这是合唱团的黄师哥,黄师哥,这是我朋友利群。”
谁都知道合唱团有个黄师哥,老爸是学校的教授,二十几岁就为国家发明了几个了不起的专利,还参与过“两弹一星”的建设,受过国家功勋,在学校地位比校长还高。到四十岁才生了他,这小子尽得老爸遗传,人帅又聪明,这女孩子啊像蜜蜂似地整天围着他。他总是摆出一副成熟稳重兄长的样子,所以大家就叫他黄师哥,久而久之大家就忘了他本名,只知道姓黄,改名叫他黄氏,可男同学们更愿意叫他“响声丸”,因为有个治疗咽喉肿痛、寒热发烧的药就叫“黄氏响声丸”。我递过一支利群说:“抽烟不?”
“抽烟对身体不好,特别是嗓子。”
他把烟推回来说,“你真的叫利群啊?”
“当然不是啦,逗着玩呢。”
我把烟放回烟盒问,“你俩一大早孤男寡女的,干啥呢?苏烟可是有男朋友的。”
“哎呀,你说这个干嘛呢?多不好意思。”
苏烟抱怨道。“我俩去排练社团今年的才艺表演,我俩是主唱。”
响声丸露出谄媚的笑容,“苏烟很有潜力,有才华,以后会成为社团的顶梁柱。”
“那也太早了吧,大清早一帮人聚在一起唱歌不好——扰民。”
响声丸笑笑也没回话,看看表,对苏烟说:“咱快走吧,大伙都等着呢。”
苏烟点点头,冲我挥手告别:“替我向阿智说早安啊。”
我没搭理她,骑上车径直朝宿舍去了。回到宿舍,楚语还在闷头大睡,被子耷拉在地上。阿智在背诵单词,我端坐在他旁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听说苏烟参加合唱团了?”
阿智点点头,口中念念有词:“b-u-r-i-a-l,burial,安葬、埋葬、埋葬。”
“你知道谁和她一起合唱不?”
“我知道,响声丸。”
“响声丸是什么鸟你不知道?”
“不会出乱子的,别人我不敢保证,至少苏烟不会,你以为我家苏烟是什么人?”
阿智合上书,不耐烦地说,“你也少管我们的事,自己的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呢。”
我心里不舒服,热心遭遇冷落,暗骂自己没事找事。把凳子踹到一边,走到楚语面前,看着他酣睡如猪的样子,在他脸上“啪啪”拍两下:“起床,不是说要好好学习嘛!”
首先,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愚笨的人,但读书要动脑子,而我肯定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懒人。然后,追溯到问题的本源——关键并不在于我是去选择认真读书而消耗脑力还是因为懒惰而不去学习,关键是读书并不能给我带来特别的东西,我无法得到利益、好处或者某方面的享受——即使虚度光阴,那一纸文凭对我来说也唾手可得。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曾经我一直秉承着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的原则,长久以来都没认认真真上过课,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带着目标来上课的:万雨姬喜欢成绩好的男生,那我就用功读书,不以追求意中人为目的的好好读书都是耍流氓。接下来的几天,我始终坚持去上课并专心听讲,并且我发现自己竟然能跟上老师的节奏,我反常的表现一度引起了同学们的关注,江湖上谣传着各种使人啼笑皆非的说法,最恐怖的版本莫过于:某日我父母开车出行与迎面开来的卡车相撞,我痛哭了一宿,那哭声比刚死了丈夫的新娘还要怨恨三分,最后我在泪水和痛楚中幡然悔悟,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粉笔灰在阳光下空气中漂浮着,几个同学已经睡去,口水浸湿了书本,老师在前边讲课,时不时地向我瞟来几眼,他一定在想,这个学生哪冒出来的,从来没见过。周末,没有任何课程,楚语打听到吾妻和万雨姬在体育馆舞蹈社排练,原来她们学习好,人漂亮还会跳舞,啧啧,多才多艺。老远我们就听见排练室传来节奏有序的背景音乐和吾妻打着节拍的声音:“一哒哒、二哒哒、腿抬高、四哒哒、很好”。我们被一个身材壮硕、面相阴柔的男同学拦在门外:“我们在排练呢,你们不能进去。”
楚语说:“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玩的,你就让我们进去吧。”
随即朝吾妻招招手引来大家的注意。吾妻点点头示意“放行”,又说:“大家先休息十分钟。”
我们走进去,男男女女们穿着各式宽大艳丽的民族舞服,几个女生像陀螺一样踮着脚尖在原地打转,裙摆像撑开的雨伞,几个男生惨叫连连地坐在地上压韧带,吾妻双手交叉在胸前喊:“往下压,用力,再往下。”
楚语把我扔在一边,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万雨姬坐在角落和几个女生聊天,有说有笑。我接了杯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一旁的姑娘给她一个眼色,万雨姬转过来:“哦,是你啊。”
我把水递给她,“可不是我嘛。”
“我自己有水。”
她拿出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你来干嘛?”
“来看你跳舞啊,穿得够花哨的,你是一只……一只孔雀吧?”
她把裙摆提起来,显出蕾丝的花边和墨绿色的图案,反问道:“看不出来吗?”
我笑:“这开屏的都是公孔雀啊,可你是一女的。”
“你有文化回去显摆,别在这卖弄。”
她没好气地说,语气并不是那么友好。“你这是咋啦,脾气这么不好,是不是遇到不舒心的事了?吾妻要你领舞吧,那是因为你人漂亮舞又跳得好啊,多少人梦寐以求呢。”
我笑,大家笑,唯独万雨姬一脸严肃。万雨姬冷哼一声:“我脾气就这样去了,不信你问大家。”
好尴尬啊,我进退两难,不知如何回答,万雨姬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看我一眼,说:“我要练舞了,你随意。”
便跑去中央,“好了好了,我们继续,新来的再做一套刚刚的动作。”
同学们聚拢过去。我大喊:“等会一起吃饭吧。”
“你别烦我了,你爱干嘛干嘛去吧。”
“我在门口等你啊。”
万雨姬又开始指导大家排练,她显然是舞蹈社的二当家。我感到自己的尊严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到了践踏,大家一定以为我是那些死皮赖脸却不受万雨姬待见的追求者联盟重要成员之一,还是资历最老、脸皮最厚的,当然,可能真的是这样。楚语和吾妻在远处谈笑风生,万雨姬又对我爱理不理,我也没有心思继续等她,趁没人注意便独自离开了。回到宿舍,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满心怆然。都说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脾气暴躁,但这转变是否过于喜怒无常、明暗交加。我躺在床上回想着万雨姬每一个动作、语言、表情,抽丝剥茧般想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查了今天的黄历、对了星相、了解近期国内外的大事,但终究难见端倪。我们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那晚沉默的餐桌上,瞬息之间变得疏远了、稀薄了、陌生了。接下来的几日我都没有联系万雨姬,虽然我内心深处仍固执地喜欢着她,但我知道那只是人类作为动物的一种欲望。楚语经常去看吾妻排练留下我一个人。我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自由了,可以一个人做一些没有做过的事。不上课的时候,我只身游走于校园每一处角落,在一些无人问津的矮墙上随意地写下“数理学院光信专业楚语到此一游”。我喜欢到学校附近爬山,沿着崎岖的山路,爬得满头大汗,我站在山顶极目眺望,脚下的土地富饶美丽。我对着远方大喊:“阿智你这个小人,为什么答案卖得这么贵?”
“楚语,就算我俩以后住在一起,我也会非常开心的。”
“万雨姬,我喜欢你!”
心情无限畅快。我还会偶尔去市中心看一场感人泪下的半价电影。那天下午老天爷只打雷不下雨,天气阴森森地特别沉闷,电影院里冷冷清清鲜有客人,几个服务员坐在柜台闲聊,她们看到我脸上即刻绽放出热情的笑容。售票员已经跟我很熟了,熟得都不用直起身子,她弓着腰拖着下巴斜着眼问我:“你可来啦,今个看哪部?”我看了LED电子版上的电影列表,随意指了一个前几年比较出名在国际上获得多个奖项的老电影。整个播放厅寥寥几人,我找了一个中间靠边的位子坐下,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灯光慢慢暗下来,音乐响起开始播放。电影节奏缓慢,我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被坐在后面角落的那对情侣吸引,他们暗暗私语时不时地发出几声窃笑。整部电影人物设定故事剧情我完全不记得,只记得片尾梁朝伟对张曼玉说:“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我走出影院,外面空气新鲜,我折角转入旁边的商场闲逛,什么也不买,就在商场里转悠,我还在商场里看见苏烟和响声丸在一起,看他们走马观花般在一个个名牌服饰柜台间游走,然后我走上去若无其事地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倒是吓了一跳,苏烟连忙解释道是马上要举行全校的才艺表演了,需要一套像样的衣服,我也懒得理他们,任凭他们怎么疯怎么闹怎么私底下打情骂俏,淡淡一笑装作很高冷连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傍晚我顺道去高中母校看看最近有什么新变化。我坐在绿色的草坪上看着红色塑胶跑道上穿着校服锻炼身体的学生们,一个扎着马尾辫满脸大汗完全不相识的女孩一蹦一蹦地跑过来问我是哪个班的,怎么从来没见过我,我骗她我是今年刚毕业新来的老师。她倒是笑呵呵毫不客气地叫我请她吃饭,我给她二十块钱叫她去买几个面包,过了一会儿她又蹦蹦跳跳拿着几个面包跑回来,我猜想她应该是属兔子的。我说:“我还以为你揣着钱跑了呢。”
她递给我一块面包一盒牛奶,说:“那哪成,给,你请我吃面包,我请你喝牛奶。”
我接过东西,拍拍草坪,“坐这。”
我俩就坐在草坪上看着夕阳,边吃东西边聊天,我主要是听,听她聊一些学习或者感情上的事,小姑娘到这个年纪应该有的事,挺有意思的。她说要高考了,父母的期望很高,学习压力好大,每次月考成绩都不理想;她说昨天中午吃面的时候吃出一条毛毛虫,为此她对学校的伙食卫生很担心;她还说她喜欢上班里一个帅帅的男生,成天老想着他,搞的自己心不在焉的。我对她说,要好好学习,等以后上大学了,进入社会了,有很多很多帅帅的男孩子,你这么漂亮,有能力的话,各种款式任你挑选。她笑着对我说:“我也知道,但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啦。”
聊了一会不远处几个女孩向她招手,她站起来拍拍屁股跟我道别:“我该回去晚自习了,谢谢你的面包,对了,你教几班?”
我说:“学校还没安排好,可能从低年级开始教起。”
“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学校这么小,我们会经常见面的,到时候可别装作不认识我哦。”
我对她说拜拜,看着她飞奔着跟姐妹们汇合,我想可能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但还是要给她一个希望。就这样,我慢慢地习惯着另一种生活状态,转眼全校才艺表演如期而至。大舞台无法容下所有的学生,学校会随机地发放门票,大概只有几百个学生可以亲临现场。拿到票的同学总是兴奋不已,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幸运的,是上帝的宠儿,如果每个人都能观看表演,他们也不会如此兴奋。我没有去抢票,因为我不想把几个小时浪费在观看无趣的表演上,看到万雨姬说不定我还会很难受。楚语和阿智都拿到票了,那是吾妻和苏烟给他们的。我坐在宿舍里,始终搞不明白《导波光学》这门课程是如何把明晃晃的光线转换成数学公式的,许教授说他只要一看这些数学公式就能在脑海中构建出一条条奇异的光束,楚语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票,“万雨姬叫我给你的,四排十六座,除了校领导座位,没比这更好的了。”
我接过票,“万雨姬给我的?”
“是,她说好久没见你了,请你一定要去看她表演。”
我把票还给楚语。“别给我,你要给去给万雨姬,不过你最好去,她说话的时候态度很诚恳。”
楚语把票推回来,“你要去吗?给个面子,去吧。”
我把票扔到床上:“我不知道,感觉孔雀舞也没啥好看的。”
表演那晚,我在大楼门口游荡,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我还是没进去,因为我并不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看到几个想蒙混过关被赶出来的同学,我灵机一动,重复楚语的话对他们说:“四排十六座,除了领导座位,没比这更好的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买我的票。“好,这位同学出五百,千万不要错过了,四排十六座,还有没有更高的了?”
场景好比现场拍卖。我看见一个泪眼汪汪的姑娘被人群挤到一旁,跌坐在地上,我上前扶起她,问:“姑娘,你带了多少钱?”
,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钱说:“五十。”
我把票塞给她:“卖你了。”
众人一阵怨言,骂我猪狗不如。我拿着五十元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又回到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我想等我毕业了千万不能做黄牛,不然肯定亏本。整个表演过程漫长,盒里的烟一根一根变少,苏烟和响声丸的歌声嘹亮,极具穿透力,而吾妻和万雨姬的民族舞蹈孔雀展翅开屏的画面只能自行想象,忽然我感到一阵失落,画了妆的万雨姬是什么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