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星期阿智才从公安局放出来,我在公安局门口等他。显然,十几天不见,阿智憔悴了许多,出门时,我顺手从家里带了件墨绿色军大衣,阿智穿着大衣暖和了许多。我们沿街走了几步,一拐角找了个馆子,要了两斤热腾腾的饺子,阿智狼吞虎咽没多会工夫就吃完了,满嘴的韭菜味。“以后我可有得吹了,咱哥们里面蹲过,按理说这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心里那叫一个痛快,为民除害!”
我磕着瓜子,唾沫星子直冒,兴致满满地说道,“你知道吗,响声丸算是完蛋了,那脸,让你给划的,基本算是毁容了,你把他弄成这样,我还以为你要坐牢呢,你这要判杀人未遂也不为过吧?”
阿智拿着牙签挑牙,外加披着军大衣,很有大佬的气质,他说:“我也以为完蛋了,警察那一脸严肃劲,我想响声丸是不是被我给弄死了。后来一想,弄死拉倒,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嗬,爷们!”
“不不不,这跟爷们娘们无关,是谁都一样,那种情况,你根本没法控制自己,就是干,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还得上。”
“也算是大快人心,大家都把你当英雄,这丫就是欠,活该。”
“我这算哪门子英雄,其实我现在应该还在里面的,警官说我这能构上刑事犯罪了,可以关我一个多月。你猜后来谁来了?”
“我不知道。”
“响声丸他爸黄教授来了。”
“哦,儿子不行老子上。”
“黄教授和他儿子一点都不一样,说起话来平平淡淡的,虽然有点老态龙钟,但总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他说响声丸现在正躺在医院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院,然后他看着我,我坐在那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不能说对不起吧。他说他觉得这事早晚要发生的,都怪他教子无方,他竟然跟我道歉你信吗?他说他儿子给我们惹麻烦了,划了那张脸也好,一辈子受益的教训就要写在脸上。临走的时候他说,警察不会关我坐牢的,会当民事案件处理,最多关我15天。”
“这老头也是个怪人,所以你就这么出来了?”
“对,就这么出来了。”
阿智坐正身子,喝了一口茶,“我自己都不信,简直不可思议,哪个父亲能这么大度,虽然人出来了,但心里不踏实,现在想想是做得过火了,物理上有动量守恒,化学上有元素守恒,这人生啊也有善恶守恒,我觉得这件事还没完,还有债要还。”
“去你的吧,改信佛啦。”
我起身付钱,回头说道,“别多想了,全当你运气好而已,遇上贵人了。”
我们出了馆子,坐上1路公交车,沿着主干道,穿梭在城市,一个肚子鼓鼓的孕妇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上来,阿智立马站起来让座,我寻思着,其实阿智人很好的,就是有点节俭,那是他的出生造成的,他有理想,有爱着的人,他比许多人幸福。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阿智就不见了。因为响声丸是老教授的儿子,所以我们学校那位大腹便便的校长把这件事作为头等大事,他说对于这件恶性的打架事件要按照学校规章严肃处理,以防不正之风在学校蔓延。临近中午班长通知大家下午去开会,对阿智的这件事进行通报批评,无故不得缺席。学校毕竟是个机构,形式还是要走的。会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校长亲自主持,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大伙儿都昏昏欲睡,当校长说到“为严肃校纪校规,树立良好氛围,把学校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教学宗旨推向新的高度,学校决定将严茗智同学退学处理”的时候,整个场面“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同学们议论纷纷,像个菜市场喧闹声根本无法制止。好像在拍戏一样,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出,我不知道这是校长的意思还是黄教授的意思,但我想起了小护士说的那句话“但是这个世上还有一种人叫坏人,更可怕”,也许,这个社会远比想象的复杂,我站在那儿,心想,完了。整个校园都找遍了,根本找不到阿智,打电话也不通,我们担心阿智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蠢事来,赶回宿舍,才发现阿智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他很淡定地跟我们说:“过了今晚,哥几个就该说再见了。”
我们三个人坐在屋子里,不停地闷闷地抽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痛哭流涕,好像这只是校园里发生的再普通不过鸡毛蒜皮的一件小事,与我们毫不相干。我多希望开会的时候,自己能够站出来,为阿智打抱不平,哪怕象征性地抗议一下,但我没有那个勇气,我也无能为力。在我活的这个时代,没有人能斗得过制度,制度这种东西无处不在,上至宪法,下到眼保健操守则,大部分的人都能够很自然地去适应它,然而却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去试着抵抗它,最后,他们大多数都被干掉了,阿智就是其中一个,当然,总有例外,只有微乎其微的一小撮人成功了,他们甚至牛逼到可以去改造制度,建立更强大的制度,那样,他们就成了制度本身,但是,制度永远只有一个,在学校,校长就是制度。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违反了国家的有关规定,这个学校终于有一件事可以体现它的办事效率了,第二天一早刘大爷就出现在宿舍门口:“阿智同学啊,上头说了,叫我一早来提醒你,今天你就得搬出去。”
阿智拖着行李往外走,临行前向刘大爷鞠了一个躬,说:“这几年,真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刘大爷连忙扶起阿智,拍拍他,“真可惜啊,多好的小伙呀,你们宿舍我最看好你了。”
从学校到火车站的这段旅程由我、楚语、还有苏烟陪着阿智,我以为我们三个可能是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了,走出校门的时候,几个从未相识的男生在远处挥手大喊:“英雄,珍重,一路走好。”
原来,他还有许多无名的朋友。一路上我们四个人缄默不语,心中五味杂陈,就好像阿智只是回一趟家,明天就会回来一样,阿智侧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苏烟几次想开口说话,可刚到嘴边都被硬生生地憋回去了。我觉得我的身体里其实一直有一个阿智,我多想有一天也认认真真学习,早出晚归奔波于宿舍和教学楼之间,和老师们坐在一起研究学问,然后拿很多很多的奖学金,成为一个学霸,站在象牙塔的顶端受别人羡慕。我们总是边妄自菲薄边嫉妒别人在某些方面比自己厉害,将别人深埋于自己内心之中,也许,就像我身子里有个阿智一样,其实阿智身体里有个楚语,他一直羡慕楚语直率的性格,不计后果血性男人的冲动,唯一的区别是,我身体里的阿智一直沉睡着,而阿智身体里的楚语苏醒了、爆发了。火车站乱哄哄的,我们在候车室告别,我说:“那天我该拦着你的,你这样前途就没了,你这一生可能就不一样了。”
阿智反过来安慰我:“不怪你,没你什么事。”
楚语附和道:“是啊,一切都不一样了。”
阿智冲苏烟,冲我们大家轻松地笑笑:“没关系的,值了。”
苏烟打破沉默,抱着阿智,痛哭道:“阿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阿智抹去苏烟脸上的眼泪:“好啦好啦,别老哭了,再哭就不漂亮啦,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我只是早一点进入社会罢了,我这么牛逼的人到哪混不开?你别担心我了,要好好读书,到时候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就是你了。也别再被人骗了,多叫人担心,毕业了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婆家,世界还是很美好的,以后的日子我没法陪你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你干嘛呢,乖,别哭了,要是想我就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给自己听呀。”
阿智这么一说,我都快哭了,真他妈煽情。我问:“有什么打算吗?准备去哪?”
阿智说:“这几年攒了点钱,我准备去深圳,感受一下大都市和创业的艰辛,听说那还不错,时尚之都,情欲天堂,哈哈。”
火车很准时进站了,阿智上了车嘴角挂着微笑冲我们摇手,人海茫茫浩瀚如烟,不知何时再见,随着汽笛呜呜地鸣叫火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视野中。我们三人谁都不说话,默默坐在回学校的车上,我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景色,风尘淡淡,人生如梦,玻璃窗上掠过一张张阿智的脸。电话响了,我看了号码,是阿智打来的,我把头躲向一边接起电话,小声地问:“喂?”
我在电话里头听见火车咕咚咕咚压铁轨的声音,阿智在那头哭着喊:“你们两个,要替我好好照顾苏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