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不是不想学诗,而是并不觉得萧小七写诗有多厉害。虽然她生于帝王之家,在权术方面相较于其他人而言过于早熟。但是年龄始终还是太小了,又长在深宫,体悟不了《悯农》和《蚕妇》这种以最朴实语言,描绘出社会底层最深层凄凉的诗,反而认为这种诗辞藻并不优美,代入感也非常缺乏。当然,最关键的,作为女孩儿,她要学的诗跟萧小七完全是格格不入的两种风格啊。很显然,她并不觉得年纪轻轻的萧小七,会比陈尚宫教得更适合自己,而纯粹就是带着皇后任务而来的。萧小七确实教不了一个小女孩儿怎么写出与其个性相符的诗。不过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对吧?咱就照搬格律诗理论不就得了。“小僧以为诗歌这个东西,可能需要天赋,但是不仅仅需要天赋。”
“除了自身需要一定的文学积累,社会阅历。好的诗歌形式,也是能写出好诗的必要条件。”
“比如南齐沈约提出四声八病,开启永明体之风,强调调配运用诗歌的音节,使之具有和谐流畅的音韵美,便是为天赋并非太出众之人可能写出好诗提供了可能性。”
长乐不自觉地瘪了瘪嘴。这还要你说?南齐永明年间至今已一百余年,永明体之风早已盛行,估计长乐的诗歌启蒙就是从永明体开始,其特性早已为人所熟知。所以萧小七这个开场白基本等于废话。萧小七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先抑后扬,如何装逼?“不过呢,八病之说,过于苛刻。诗人为了规避,生抠硬造,往往就会流于形式,为了作诗而作诗。”
“诗歌需要戴着镣铐跳舞,但是绝不能以镣铐锁死了全部才华。”
“比如乐府诗中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说得不客气点,有几首永明体的诗在意境和才情上超越此诗了?”
“然而按八病之说,此诗却是犯了上尾之弊病了。”
“咦?”
长乐眼睛一亮,发现萧小七说得好像有些道理,一下来了兴趣。其实何止这一首,按永明体标准,汉乐府诗中不知多少经典名篇将无法出世。小样儿,要唬住你一小姑娘,不跟玩儿似的?萧小七心下得意,续道:“还有就是,永明体虽然定型句式,大幅缩减诗歌篇幅,使得创作变得相对容易。”
“却并没有完全摆脱刘宋时元嘉体的影响,还是略显冗长和诘屈聱牙,作诗门坎降低得实在有限。”
“小僧以为,有能力者,自可以长篇大论。似我这等缺乏天赋之人,还是以四句或八句,五言或七言为宜……”接下来,萧小七便把律诗和绝句的基本格式大致说了下。虽然格律诗其实还是挺难的,但是相对于永明体处处都堤防着触雷,实在是容易太多了。长乐本来就有一定基础,萧小七只需稍一提点,她就一下明白了。当然,光是理论,不仅枯燥,还很难摆脱纸上谈兵,眼高手低的嫌疑,萧小七自然就会举例。于是在讲述完理论之后,便是结合实践来证明格律诗的优越性了。“格律诗相对于永明体更自由,却又不失韵律的优美。”
“而且就算犯了格律的忌讳,比如拗句,同样可以补救。”
“比如早年小僧随师父自合州而来,途中曾宿一山寺,小僧偶有所得,特作了一首《夜宿山寺》。”
“其词如下: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此诗为绝句,但恐字属于拗,小僧舍不得该字,于是便以天字救之,吟起来还是颇为朗朗上口的。”
“再如小僧初入关中,见得茫茫平原,又写过一首《古原草赋》。”
“其词如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此为律诗,同样是因为舍不得,于是不字属于拗,小僧则以又字补之……”慢慢地,长乐便收起了对萧小七的轻视,听得聚精会神,忘乎所以。特别是在萧小七举例之时,实在是把她给惊艳到了。首先不说这些首诗给了长乐极强的代入感。最让她震撼之处在于,萧小七抄的诗,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几乎就等于是大白话。她很难相信,怎么就能用如此浅显的语言,写出如此优美动听的诗。这其实也是萧小七故意为之的。他并不怀疑长乐的文学基础,但是小孩子嘛,还是大白话最接近其天性。虽然长乐大概率没法写得出来这种千古名篇。不过写诗嘛,就是玩儿。玩儿高兴就好,何必让自己别扭?为了贯彻这一方针,萧小七在接下来的教授时,又进一步放开了。“公主殿下,您可曾去过教坊?”
“啊?”
沉浸在萧小七诗歌美篇中的长乐,没想到萧小七突然有此一问,先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有啊,本宫经常去的。”
唐初教坊也称内教坊,隶属于太常寺。主要便是一帮太常乐人演出歌舞散乐之类的,供皇家娱乐。唐时娱乐活动之单调,像长乐这种小女孩,平日里除了接受教育,可能去教坊便是其最大的乐趣了。“殿下曾听过哪些散乐?”
“这可多了去了。比如《永遇乐》、《采桑》、《长相忆》、《蝶恋花》《浣溪沙》(此曲牌当为玄宗时出现)、《江城子》、《浪淘沙》……”长乐一脸兴奋,罗列了一大堆教坊曲,突然醒悟过来,不由嗔道,“小和尚,本宫学诗来着,你提这个干嘛?哼,是不是你不想教本宫了,欲要转移视线。本宫才不上当呢。”
萧小七笑道:“公主误会了。小僧所言,自然与作诗有关。冒昧问一句,这些散乐,是否皆是由太常乐人填词,宫伶唱之?”
“也不是啊,父皇和母后就曾经填过一些词……咦,你该不是要教我填词吧?死和尚,本宫才不呢!”
长乐的脸一下就红了。此时的教坊散乐,囿于题材,要么就是对李二一家歌功颂德,要么就是一些情啊爱啊的,差不多一半一半吧。像长乐这种小孩子,无论的溜须拍马还是风花雪月,都属于儿童不宜题材。“公主明鉴,咱们就诗言诗。假如把散乐视为诗歌的一种,是不是以散乐形式写诗,更容易一些?”
“假如咱们再辅之以格律之韵声,使之与散乐契合,哪怕填词并不是太突出,一样能引人入胜。”
“而所谓诗歌,本质上还是歌以咏志,何必只拘泥于描述固定的某种情绪。”
“咱们以《蝶恋花》为例。”
“我们可以写离别。如: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我们可以写沉郁愤懑。如:何物能令公怒喜?山要人来,人要山无意。恰似哀筝弦下齿,千情万意无时已……老眼狂花空处起,银钩未见心先醉。”
“我们可以写豪情。如:花褪残红青杏小……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们还可以写哀伤。如: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萧小七一时兴起,开始搜肠刮肚,整了一大堆宋词名篇,唯独宋词中产量最高的艳词却只字不提。尼玛,这是教小孩子好不好?萧小七满以为能把长乐忽悠得找不着北。想昨日李素就是被他不停拿千古名篇给轰炸得彻底沉沦,就不信你长乐会无动于衷。哪知长乐听着听着突然就唰地站了起来:“说,你抄了谁的散乐?本宫绝不相信你能厉害至此!”
“……”萧小七一阵汗颜。也是,尼玛自己随口一出就是传世经典,也就李素这种认命了的小姑娘才会无条件地相信了萧小七的无所不能。长乐见多识广,你萧小七要是做出一两首名篇,还能理解。结果从头到尾,随便挑一篇出来,整个初唐时代就没一个能打的。这不是人,而是神了好吧!萧小七有点尴尬,只好又搬出他那一套:“咳咳,所谓大道嘛,一法通,万法通……”“你少来了!”
长乐打断他,“好!本宫就学你的大道,若是日后本宫无法如你这般出口成章,篇篇经典,你怎么说!”
妈的,果然装逼有风险,小孩子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哇!还好长乐的质疑有一个非常大的漏洞。写诗吧,无论门坎如何降,哪怕降到现代诗这种纯属瞎瘠薄扯的程度,真的真的只吃天赋。首首经典的牛人也不是没有。当一个人的天赋达到一定程度后,就算想写垃圾,实力都不允许。比如李白和老杜,别看人所共知的就那么些,真去瞧他们的全集,哪首拿出来不是秒掉一个时代?只不过他们实在太牛逼,你总不能全记住这些诗吧,所以很多佳作才被其才华给生生淹没了。事实上萧小七抄了这么多经典,如果某天他名满天下,一样会有不少千古名篇会蒙尘。这就跟大翔这种跨栏王者一样,他一生得了数十个冠军,最终大家记得的也不过是奥运会那一下,其他的不提都不知道。但是萧小七总不能直说你长乐天赋不够吧?于是他道:“呃,公主,小僧对大道探索,只是起步。所谓一法通,万法通,不过比喻罢了。有时候难免还是会遇到瓶颈的。比如小僧书法,至今不敢提笔书写,而之能找人代笔以呈陛下……”“我不信我不信。”
长乐捂着耳朵,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死和尚你骗我!抄了就是抄了,你说实话,本宫不会责罚你的。”
萧小七双手一摊:“公主殿下,小僧也希望觅得如此知音,可是吧……您觉得谁能做出这些诗词,却籍籍无名,甘于被小僧剽窃的?”
是啊,这个时代,能做出这种水平诗词的,换了一个人,别说是和尚了,哪怕是奴籍,估计也能翻身!“哼!谁知道呢?”
长乐其实有些信了,不过她还是决定给萧小七出个难题,“除非你现场作诗给我听听!”
萧小七心里一紧。我特么抄诗起家,你要老子来即兴,不得要了我的命?“呃,公主,诗者,小道尔,所谓有感而发,即兴之类的,不过违心之作,实为求全责备,不宜强求。”
“哼哼哼!”
长乐见得这态度,本来动摇了的信念,一下就坚定了。“本宫不管那么多,这不马上中秋了?你说得天花乱坠,那好!你就以中秋为题,写一首绝句,一首律诗,一首散乐给本宫听听!小和尚,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若是惹恼本宫,信不信我马上喊人,说你非礼本宫,父皇都保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