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天晃晃悠悠的火车,陈豪带着李雯到达了西安。三个月前,陈豪和李雯在网上相识,不久,他们见了面,互相感觉都挺好,迅速陷入爱河。不过,这次陈豪带李雯来西安并不是旅游,而是找一个人。这个人是陈豪的另一个网友,网名怪怪的,叫兽医,喜欢研究《周易》。昨天,陈豪和兽医在qq上聊天,她突然对陈豪说:明天是14日,你有断头之祸。如果想免灾,务必来西安,我与你面谈。巧的是,李雯老家也是西安,她到北京发展还不到半年。她知道这件事后,先问兽医是男是女,得知对方是女人,坚决不让陈豪来。陈豪很坚持,他的内心对这个神秘女人很信赖——有一次,兽医曾给陈豪算过一卦,说他去年遭遇过一点挫折,脑袋受了伤。去年6月份,陈豪真的出过一次车祸,脑袋缝了12针……”最后,李雯拗不过陈豪,只好陪他一起来了。对于陈豪来说,西安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青色的墙,青色的天,青色的雨……显得十分阴郁。由于李雯不想让家里人这么早就知道她和陈豪的关系,就没有带他回家,两个人住进了宾馆。安顿下来之后,晚上,李雯带陈豪出来吃夜宵。李雯问:“你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吗?”
陈豪说:“不知道。”
李雯说:“你连她真名都不知道就这么相信她?万一有诈怎么办?”
陈豪笑着说:“我见到你之前,也不知道你真名啊。”
李雯说:“而且,她连电话都不告诉你,只有一个地址,这也太离谱了。你知不知道,她是干吗的?”
陈豪说:“她说过,她好像是做兽医的。”
李雯:“你把那个地址拿来,我看看。”
陈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上面写着:纸村14号。李雯皱着眉头说:“我是在西安长大的,根本没听过这个地方!”
陈豪说:“她说在北郊。”
吃完之后,陈豪拦住一辆出租车。“师傅,你知道去纸村怎么走吗?”
“没听过。”
司机说完,一踩油门就走了。陈豪看了看李雯。李雯说:“怎么样?连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
陈豪说:“我们到了北郊再打听吧。”
李雯说:“肯定找不到。”
两个人来到北郊时,天已经黑下来。一路询问,他们终于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找到了纸村14号。这是一个临街的平房,挂个牌,黑底白字三个字:寿衣店。陈豪愣住了——原来,这个女人说的不是“做兽医”,而是“做寿衣”!李雯拽了拽陈豪的衣角,小声说:“我有点害怕……”陈豪嘴上说:“没什么事。”
眼睛却不停地朝屋里瞄着。终于,他走上前,把门敲响了。没人应。陈豪又使劲敲了敲,里面终于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呀?”
陈豪说:“兽医在吗?”
里面说:“不在。”
陈豪说:“我是她的朋友,北京的。”
里面静默了半晌,说:“进来吧。”
陈豪正要走进去,却发现李雯站在原地,双眼透着恐惧,使劲朝他摇脑袋,意思是:她不进去了。陈豪走过去,说:“怎么了?”
李雯小声说:“我……害怕这样的地方。”
陈豪说:“有什么啊,我们问一问马上就出来了走。”
他拽着李雯的胳膊,和她一起跨进了寿衣店。屋里有一个很瘦的光头男子,正坐在竹椅子上扎纸人。那个纸人和正常人一样大,脸朝下趴在他的怀里,框架有了,上半截身体也有了,他正在给它糊一条腿。这个光头男人抬起眼睛,戒备地打量了一下陈豪,又盯住李雯看了一会儿,接着低下头,继续糊那个纸人。店铺里还出售花圈、寿衣、骨灰盒之类,或黑或白,看起来怪兮兮的。只有纸人的嘴血红血红。一般说来,祭奠用的纸人都比较小,而这家寿衣店摆放的纸人都有五尺高,任何人看着它们心里都会感到不舒服。更奇怪的是,每个纸人都只有一条腿。它们似乎在看着你,又似乎不是。陈豪说:“我和兽医是在网上认识的。她住在这里吗?”
光头男子头也不抬地说:“我是她老公。”
陈豪有些尴尬,说:“她约我今天来,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光头男子阴阳怪气地说:“秘密?在网上不可以说吗?”
陈豪说:“她说必须要见面谈,我就来了。”
然后他指了指李雯,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光头男子抬起头,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李雯,这才说:“她有事,今天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也要很晚。你们明天再来吧。”
陈豪问:“她有手机吗?”
光头男子似乎对这句话很恼怒,瞪了陈豪一眼,说:“她的手机放在我这里。”
离开时,陈豪把他住的宾馆电话写在纸条上,对那个光头男子说:“她回来的话,请把这个转交给她。谢谢。”
离开纸村14号,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陈豪和李雯没有坐车,慢慢朝前走,似乎心情都不怎么好。“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雯很不满地说。“我也感觉这个兽医有问题了……”“换了我,根本就不会来!你早该想到,她连个电话都不告诉你,很可能放你鸽子!”
“我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难道她还有其他阴谋?”
“我们别谈她了。”
“好。我带你去看看城墙吧。”
“没心情。”
“那我们回宾馆睡觉。”
陈豪慢慢回过头,朝那条黑糊糊的小街望了望,忽然说:“我们再回去看看?也许她回来了……”李雯说:“我们离开不到10分钟,不可能那么巧!”
陈豪说:“试试,如果她还不在,我们就回去,明天我们就坐车回北京,再也不找她了。”
李雯深深地看了陈豪一眼,说:“我看你是被她施了催眠术了。”
陈豪说:“她说过,我必须14日跟她见面,不然就晚了!”
两个人回到纸村14号,里面依然亮着幽暗的灯。陈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在窗子上朝里看了看,那个光头男子竟然不见了,出现了一个女子,她坐在竹椅子上,也在糊纸人。“她回来了……”陈豪轻声说。李雯站在挺远的地方,三心二意地四处张望着。陈豪走上前敲了敲门,里面的女人说:“进来。”
他回头朝李雯招招手,李雯很不情愿地走过来,跟他一起走进去了。这个女人站了起来,探询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她的长发很长,戴着近视镜,透过镜片看,两个眼珠是鼓出来的。她穿着一件白毛衣,有点脏。“请问,你是兽医吗?”
“我不是。你们是谁?”
“我是兽医的网友,她约我来的。”
“哦,兽医是我老公,他出差了。”
陈豪一下就卡了壳。李雯也愣住了。她顶了顶陈豪的腰,小声问:“你说的兽医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陈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长发女子,说:“是女的啊。”
李雯生气地说:“你连男女都没搞清楚,就千里迢迢来见面!”
陈豪一下想到了什么,就问:“刚才那个男人……就是兽医?”
长发女子眯着眼睛问:“哪个男人?”
陈豪说:“光头,刚才,他在这里糊纸人了。”
长发女子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兽医出差了!刚才那个男人不是兽医!”
陈豪说:“那他是……”长发女子冷冷地白了陈豪一眼,坐下去继续糊纸人,丢出一句:“他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陈豪想了想说:“抱歉,打扰了。”
这时候李雯已经走出了门,陈豪随后也走了出来。李雯嘟囔道:“这算什么事!”
陈豪说:“骗子……”李雯说:“这个寿衣店肯定有问题!”
陈豪回过头,不安地朝14号那扇窗子看了一眼,说:“我们赶快离开!”
接着,两个人四处张望,寻找出租车。这条小街很偏僻,没有一辆车驶过。其他的店铺都黑着,只有那家寿衣店亮着幽暗的灯光。李雯说:“这鬼地方,怎么连辆车都没有……”陈豪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题,低头在思考。李雯把头扭向他,说:“你想什么呢?到底怎么办啊?”
陈豪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突然冒出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你有没有觉得,先前那个光头男人和后来这个长发女人是同一个人?”
李雯哆嗦了一下。“不会吧?”
“你再回忆一下……”李雯想着想着,眼睛一点点瞪大了,过了半晌,她终于挤出一句话:“没错,他们是同一个人!”
回到宾馆,两个人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陈豪想不明白,如果那个光头男子和那个长发女子是同一个人,那么,他(她)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她)为什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要转换装扮,一会儿变男一会变女?他(她)为什么神神叨叨,不承认自己就是网上的兽医?“不管他(她)是男是女,明天一早我们都要离开。回去之后我就把他(她)从qq上删除,永远不再联系。”
陈豪说。“以后你少上网!”
“我后悔了……”“那就对了,网上认识的人,没几个正常的!”
“我后悔把电话留给了他(她)……”“什么意思?”
“万一……”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两个人都惊了一下。陈豪看了看李雯,朝电话努努嘴。李雯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起来:“喂?……喂?……喂!……”她放下电话,说:“没人说话。估计是按摩的,一听女人接电话就装哑巴了。”
陈豪盯着那个电话,半晌才说:“但愿是按摩的。”
过了几分钟,电话又响了。这次,陈豪接起了电话。里面无声。陈豪问:“谁?”
对方说话了,声音很轻:“我是兽医——你别叫嚷——你今天见了我两次……”“你!”
“告诉你,我家寿衣店几个月前出了点事……”“什么事?”
“你看到我家那些纸人了吗?几个月前,不知道怎么回事,丢了一具纸人。过去,她一直站在角落里,紧挨着花圈。没有人会钻进寿衣店偷一个纸人,只有一种可能……”“嗯?”
“她自己爬出窗子,逃掉了……”“谁?”
李雯警觉地问。“嘘……”陈豪伸出手指,示意她别插话。“我后来算了一卦,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到她了,她在天上飞,朝东北方向飞去……”“东北?”
“她飞向京城,在午夜落在东直门一带,幻化成人形,找到了你……”“啊!”
“我再提醒你,你别叫嚷,你现在——很危险!”
“你具体点!”
“昨天,我在qq上看你视频的时候,你背后站着一个人,她很像从我家店铺出走的那具纸人!接着我给你算了一卦,这个纸人将在14日要你的命,因为只有这一天,你命中的四位守护神缺席。”
陈豪的大脑似乎不会转弯了,他在努力地想,昨天他和兽医聊天的时候,谁站在他的背后……想着想着,他猛地转过头来——李雯正眯着眼睛盯着他。是李雯!他避开她的眼神,慢慢转过身子,迅速回想这个出现了三个月的女子——他在网上认识她的时候,她叫“树精”。纸来自于木……兽医在电话里继续说:“今天你带她来到了我家寿衣店,不管她怎么变化,我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我家丢失的那个纸人!”
陈豪想起来,李雯第一次看到纸条上的地址——纸村14号的时候,表情有些异常;当他要带她走进那个寿衣店时,她两次都表现出抗拒的样子……兽医又说:“她肯定记得,我是她的制造者,我担心她害我,在你们离开之后,我马上戴上了假发和眼镜,扮成了女人……”“你是……男的?”
“你别说话!——我是男的。”
“那你在网上怎么说你是女的。”
“我在生理上是男的,在心理上是女的。等我赚了钱就去做手术。”
“那我现在怎么办?”
“你看看,她的嘴唇是不是很小?”
陈豪又一次转过身来,李雯还在背后盯着他,眼珠一动不动。她的嘴果然很小,和寿衣店里的纸人一模一样。兽医在电话里低低地说:“你再看看,她的嘴唇是不是很红?那是正常的血色吗?是不是更像画上去的?”
陈豪盯着李雯的嘴,那果然不是正常的血色,而是颜料!“你总看我干什么?”
李雯说话了。陈豪再一次避开她的眼睛,转过身来。“另外,你试一试,如果她是那具纸人,应该害怕火和水。若是这一点确定,那你赶快想办法除掉她,先下手为强!”
“怎么……下手?”
“趁她睡熟,放火烧了她。只有这样,她才会消失。切记!我挂电话了。”
陈豪木木地放下电话,房间里房间外一片死寂,这个宾馆似乎只住了他和她两个人。李雯说话了:“是那个兽医吗?”
陈豪坐在床的另一边,说:“……是。”
李雯又问:“那个光头男人?还是那个长发女人?”
陈豪说:“他们是一个人。”
李雯轻轻抱住了陈豪,陈豪抖了一下。李雯问:“他跟你说什么呢?”
陈豪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李雯紧追不舍:“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
陈豪终于说:“他告诉我,要到华山的道观烧四十八炷香……”李雯静默了一会儿,说:“真的是这样吗?”
陈豪说:“是的。”
李雯笑了,笑着问:“你说了一句‘东北’,那是什么意思啊?”
陈豪愣了愣,胡编道:“他说,下个月我还得去一趟东北,找一座道观烧烧香……”李雯又问:“你还说什么下手,对谁下手?”
陈豪想回头看看她,转了一半脑袋,又停住了,继续顺口胡编:“他说我在生日那一天还得亲手杀一只猫……”李雯说:“他肯定是想骗你的钱。”
陈豪说:“他不收费。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李雯又问:“那他说没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害你?”
陈豪蓦地意识到,自己太被动了,他必须转守为攻。于是转过身,盯住李雯的嘴,反问道:“你会游泳吗?”
李雯摇摇头说:“不会。”
陈豪看了看她的眼睛,把视线落下来,盯住她的嘴:“你为什么不学?”
李雯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豪说:“回答我。”
李雯说:“我怕水。”
陈豪拿起茶几上的火柴,在手里颠了颠,慢慢抽出一根,说:“我可以划一根吗?”
李雯说:“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说完,一把把火柴抢下来:“这是宾馆!万一引起火灾那就麻烦了!”
陈豪继续盯住她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家?”
李雯说:“我不想这么早让家里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陈豪继续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朝床上一躺,说:“亲爱的,没事了,我们睡吧。”
李雯说:“你有事瞒着我。”
陈豪说:“我累了。”
李雯说:“你接完电话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陈豪陡然恼怒起来:“你还有完没完?我累了,我要睡觉!”
说完就把脑袋别过去,使劲闭上了眼睛。李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关了灯,也躺下来。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尺远。陈豪一直睡不着。但是他一动不动。他在等。李雯睡熟之后,他要逃离。他没有勇气放火,如果宾馆被烧着了,他得蹲大狱。他只能选择逃离。现在他已经不能确定,李雯,这具幻化成人形的纸人,到底睡不睡觉?过去,两个人在一起同居,早晨总是他推醒她,她那惺忪的眼神,难道都是伪装的?纸人没大脑。没大脑睡什么觉!快午夜了,她似乎睡着了。两个人都没有脱衣服。陈豪慢慢坐起来,盯着她的背看了一会儿,很想伸出手,摸摸她的肩有没有肉感,终于没有勇气。他慢慢下了地,拿起自己的挎包,悄悄朝门口走去。突然,李雯在黑暗中问了一句:“陈豪,深更半夜,你去哪儿?”
陈豪愣了一下,说:“我下去买一包方便面,饿了。”
李雯翻了个身,没有再说什么。陈豪打开门,走出去,轻轻关上,快步走到走廊的尽头,朝旁边一拐,来到电梯前。电梯门开了,里面竟然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光头男子!这个研究《周易》的人,这个外男内女的人,他的脸色在电梯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古怪。“兽医!”
陈豪呆住了。“你烧死她了吗?”
他问。“我不敢……”“你不烧死她,她就永远会跟着你!”
“什么都别说了,你送我去火车站!我要离开西安,离开她,让她永远找不到我!”
兽医想了想说:“好吧。今天是14日,是她害你的最后期限。我们赶快走,如果她追出来,我也会跟你一起丧命!”
这时候,走廊里已经有了脚步声,李雯在喊:“陈豪……”陈豪一头钻进电梯,急忙关门。可是,门却像卡住了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李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陈豪!陈豪!……”接着,她从走廊拐过来,陈豪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陈豪和兽医:“陈豪!你跟他去哪儿?”
陈豪的手哆嗦着,拼命地敲打那个关门钮。“你的精神已经被人控制了,快醒醒!”
李雯一边大叫,一边伸着手冲过来,想拽住陈豪的胳膊。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正好关上,把她挡在了外面。电梯快速朝下降去。陈豪松了一口气,差点坐在地上。兽医的脸色也吓白了。出了电梯,陈豪不安地朝步行梯看了看——他的房间在4楼。果然,李雯从步行梯跑下来:“陈豪!陈豪!……”兽医拽起陈豪就朝外面跑,门口停着几辆夜班出租车,但是李雯紧紧追在后面,相距只有几米远,他们根本没机会上车,只有拼命朝前跑。兽医熟悉环境,他拽着陈豪冲进了一个黑糊糊的巷子。陈豪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李雯似乎被甩掉了。突然,头上传来一个古怪的声音。陈豪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五尺长的纸人飞过来,速度极快,被风刮得“噼里啪啦”响。它是女的,趴在半空中,脸面朝下,面无表情,身体直挺挺的,白花花的,在夜空中显得极恐怖。陈豪猛地转过身,拽着兽医朝相反方向跑。那具在天空上飞翔的纸人似乎俯冲下来,摔到了地面上,陈豪听到“啪嚓”一声。他不敢回头看,它是不是爬起来继续追赶自己,只有朝前跑,朝前跑,朝前跑……“火车站!”
陈豪一边跑一边对兽医喊。“我知道,火车站就在前面!”
兽医说。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还是一条黑糊糊的巷子。情况不那么紧急了,陈豪回头看了一眼,不见纸人的踪影。他这才把脚步慢下来。“还,还有多远?”
“大约一公里吧。”
“我们打个车。”
“这里偏僻,哪来的车啊?一会儿上了大街就好了。”
陈豪太紧张了,再加上一路奔跑,此时他口干舌燥,就像着火了似的。“哪里有水?”
“你等着,记得旁边好像有一个小卖店,我去买。”
“好,你快点回来。”
兽医拐个弯,不见了。长长的巷子里,只剩下陈豪一个人了。他惶恐地四下张望,害怕那个李雯,那个在天上飞的纸人,那个最初在网上叫“树精”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背后。没有。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还有1分钟就是午夜12点了!14日这个黑色的日子一过去,到了15日就没事啦!此时,这个老城市鸦雀无声。陈豪一直举着手机,盯着上面的时间。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刚刚变成12:00,手机突然响起来,吓得陈豪差点把它扔在地上。是李雯。犹豫了一下,他接起来。“陈豪!你在哪儿?”
“李雯,你永远别想再找到我了!”
“你怎么了!”
“别伪装了,我知道你不是人!世上这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来害我?”
“我不是人是什么?”
“你是纸人变的。”
“什么纸人?”
“刚才,我看见你在天上飞!”
“那是玩具吧?”
“玩具?”
“民国的时候就有这种玩具啊,在里面点着火,等火气充满之后,用针在外面的蜡纸上刺一个小眼,它就飞起来了。直到里面的火完全熄灭,才会慢慢落下来……”“你对这些东西怎么这么熟悉?”
“其实,我家就是开寿衣店的。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带你回家吗?这个才是主要原因。我家的寿衣店开在小区里,很多邻居不高兴,和我家打起了官司。我觉得烦,后来就离开家去了北京。我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我不信。”
“你不信就算了,不过我告诉你,你现在很危险!”
“怎么危险?”
“一年前,我家莫名其妙丢了一具纸人,五尺多高,它是我跟母亲一起糊成的,我故意把它的脸画得看不出男女,我清楚地记得它的长相。今天我们去纸村14号,我发现那个光头男子,还有后来那个长发女人,和我家丢失的那具纸人特别像……”陈豪猛地回过头扫视了一圈——路灯很暗,深深的巷子似乎无尽头,不见兽医的影子。“我怀疑,那具纸人受到了什么偶然的点拨,成了精怪……”李雯继续说。深夜里,一具纸人离开了寿衣店,出去自己开了一个寿衣店,卖纸人……陈豪的大脑彻底乱了。此时,在他心里,李雯和兽医都是可疑的,他要一个人逃离西安!可是,火车站在哪里?大街在哪里?“你在哪儿?告诉我方位,我马上就能打车找到你。”
李雯问。“我不知道。不过,我旁边的门牌上写着:纸村15号。”
“哦,那应该在纸村14号旁边。你别动,等我。”
陈豪撒谎了,他想把李雯支到北郊去,远离自己。趁着兽医还没回来,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快步朝前走去,寻找有出租车的大街。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他敏感地朝左右望了望,蓦地看到墙根下站着一具纸人,它跟兽医长得一模一样!夜风吹着它,全身的纸“噼里啪啦”响,它木木地看着前方。陈豪想跑,腿却是软的。纸人旁边有一扇门,牌子上写着——纸村15号。天!14日他有断头之祸,这一天他来到了纸村14号。今天是15日,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纸村15号”门前!这间屋子也是一个寿衣店,摆在外面的纸人是一个标志。他颤巍巍地掏出火柴,想把这具纸人点着。划一根,被风鼓灭了。又划一根,又被风鼓灭了。划第三根的时候,用力过猛,“嚓”地一声断了。他愤怒地扔掉火柴,一脚踹过去,轻飘飘的纸人直撅撅地倒在了地上,脸朝下。接着,他撒腿就跑。没跑出多远,在一个十字路口又出现了一具白花花的纸人。它一下下撕着自己身上的纸,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它在自己吃自己!陈豪的大脑一片空白,跑得踉踉跄跄。终于,他冲出了巷子,前面是横七竖八的铁道,铁道上又出现了一具纸人!他转过身,像无头苍蝇一样朝回奔跑,在十字路口猛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他尖叫一声,发现正是兽医。兽医举着一瓶矿泉水,说:“水买回来了,却不见你的人了。你干吗去了?”
陈豪愣愣地看着他。他也看着陈豪,说:“看什么?喝啊。”
陈豪心如火燎,他顾不上别的,接过那瓶水,扭开盖,“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光了。扔掉瓶子,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兽医没有给自己买水!他后悔起来,应该给兽医留一些水,让他喝,这样就可以试探出他是人是鬼了。“你累了。现在已经是15日,你没事了,不要急着去火车站,到我家歇一歇吧,天亮我送你走。”
“不,我得马上走。”
“旁边有我的一个分店,纸村15号,很近。”
“前面就是火车站,我不需要你送了,你回去休息吧。”
说完,陈豪转身就走,同时注意身后的动静。“我不累。”
兽医在背后说。陈豪继续朝前走。兽医又说:“你回头看看我,我真的不累!”
陈豪慢慢转过身去,兽医不见了,他的背后站着一具纸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它的下面只有一条腿,风吹过来,它摇摇晃晃,却不倒。纸人说话了:“我虽然只有一条腿,却是纸糊的,感觉不到累。”
陈豪的胃一阵痉挛,撒腿就跑。他冲出巷子,看见另一具纸人还站在铁道上,静静地等着他。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纸人!陈豪如同在噩梦中,彻底绝望了。纸人似乎在看着他,似乎又不是在看着他,嘶哑地说道:“你跑不过我。”
陈豪注意到,这具纸人也只有一条腿。他想到了什么,嗫嚅着问道:“你是……”纸人说:“我是一具纸人,本来,这个尘世的一切恩怨都跟我无关,可是后来有人喂了我一滴血……”陈豪傻傻地听着。纸人接着说:“有一个女孩曾经跟你无比恩爱,她不是李雯。”
陈豪的思路转眼绕过九曲十八弯,似乎渐渐逼近了谜底。陈豪的前女友叫浅浅。去年6月份,她陪陈豪去秦皇岛做一笔小生意,半路上出了车祸,陈豪伤得轻,脑袋缝了12针,而浅浅却失去了一条腿……那段日子,陈豪悲痛欲绝,而浅浅在医院里则哭成了泪人。陈豪抱着浅浅,对她说:“别说你失去了一条腿,就是两条腿都没了,我依然爱你!”
然而,事情过去半年之后,他渐渐冷静下来,加上父母的劝阻和反对,终于有一天,他给她买了一支最好的拐,托付店家送到了她的家里,同时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浅浅,我们分手吧。后来,浅浅发来了无数条短信,她哭,她求,她怨,她骂……陈豪一个都没回。打那之后,陈豪没有再见她一面。他不知道,她回了老家西安。他不知道,她被陈豪甩掉之后,心中怒火就像那种流行于民国的玩具纸人一样,日日夜夜熊熊燃烧。他不知道,她成了残疾人之后,找不到合适工作,最终找到一家寿衣店,工作就是做寿衣,扎花圈,糊纸人,赚一点微薄的工资养活自己……这一天,她帮着店主母女扎一具纸人的时候,被一根细铁丝刺破了中指。她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贴了一片“创可贴”。没料到,这根生锈的细铁丝让她得了破伤风,一命归西。不过,当时有一滴血落进了那具纸人的腹中,它凝聚着她全部的怨恨。她死了,那滴血还活着。在她离开人世的当天夜里,那具纸人爬出了寿衣店……说完这些,纸人笑了,笑得有一股纸灰的味道:“我就是那具纸人,一个仇恨的产物。当一个人的仇恨太强烈的时候,可以让一块朽木燃烧起来,可以驱使石头满地跑,你信吗?”
陈豪终于说话了:“浅浅,你别怪我啊……”纸人陡然咆哮起来:“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要是不怕你上当,不陪你去河北,我能失去一条腿吗?我能失去工作吗?我能失去一切吗?我不怪你怪谁!”
陈豪颤抖着说:“那你想怎么样?”
纸人又笑了,慢慢走上前,突然伸出两条细弱的纸胳膊,死死抱住了陈豪。陈豪挣扎了一下,竟然纹丝不动!“我爱你,中心,让我就这样紧紧抱着你,好吗?一会儿就有火车开过来了,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肉是很软的,铁是很硬的。爱是很软的,恨是很硬的……”第二天的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报道:夜里,一外地男子横穿铁道时,被火车轧断一条腿。目前,该男子已经被送到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救治。他的女友哭成了泪人儿……李雯一直在医院里陪伴陈豪。陈豪没有告诉她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对于以前的女友更是守口如瓶。那段日子,陈豪的情绪一直低落。他变得缄默,沮丧,暴躁。一天,李雯扶着他来到草坪上,坐下来,轻轻对他说:“陈豪,别说你失去了一条腿,就是两条腿都没了,我依然爱你!”
陈豪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他就那样久久久久地看着她。回到北京后,陈豪没有能力再工作了,全靠老爸老妈养活。李雯的工作也忙起来,偶尔来陪陪他。这一天,陈豪家的门被敲响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打开门,看到一个小伙子送来一根非常漂亮的拐。小伙子笑吟吟地说:“这是一个叫李雯的小姐托付我们给您送来的,她说希望你能喜欢这个礼物,永远不要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