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日傍晚时分,曹军就已经到了合肥城外。
关羽站在城头上眉头紧皱。 他的身后一名中年士人双手笼在袖子里,微微弯着腰部,做谦卑状。 晚风轻轻吹拂着他们的面庞,将他们的长袍吹得随风飘荡。 关羽沉声道:“合肥城是我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就这样让我放弃,陆伯言,你是在说笑吗?”陆逊微笑地说道:“君侯应该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总是这样,有舍,才有得。若先帝不能舍弃北方,又如何才能在南方鼎足天下呢?先弃,后取,方为正道。”
关羽觉得陆逊在说歪理,就摇摇头道:“我这一生从不觉得应该要先弃后取,如果是为了胜利的话,短暂的避让,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我想问你的是,如果曹军南下之后,只夺了合肥就不继续追了,那该怎么办?”
从黄巾之乱起,关羽就跟随刘备南征北战多年。战略舍弃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他怕的是敌人根本不上套,要是他撤兵回去,人家就只把合肥占据,那他征战一年打下来的合肥,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陆逊轻声道:“君侯放心,卑会给敌人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更何况若是君侯担心的话,那倒也简单。离开的时候放一把火,把这合肥城烧了便是,反正君侯不也打算铸造新城的吗?”
“烧了合肥?”
关羽苍老的面容上闪过那么一丝惊讶,片刻后转身过,缓缓说道:“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若是不成,我会斩汝头。”
“是。”
陆逊双手依旧笼在袖子里,抬起头看着天空。 十月份正是初冬。 淮南并未下雪,雨季过去了,天气反倒有些像晚秋时期那样干爽。 清风吹拂着施水河岸边的杨柳,远方巢湖的湖面就像是镜子一样映照着夕阳。 夕阳下的山峦枯黄秋叶,枫叶红于二月花,有水鸟翱翔在天际。 是个放火的好天气啊。 陆逊心里想着。 合肥城外,曹军大营之中。 曹休坐在主位上,下面吕虔、臧霸、薛悌等部将十余人安坐。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刘晔和蒋济也被派来当参谋。 这次突袭淮南,曹魏将北方的幽州骑兵调到了河南,一旦南阳那边援军驰援,骑兵就会突袭南阳盆地。 所以此次计划纵使没有成功把淮南夺回来,没有让孙权在后方干成什么大事也无所谓。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他们撤回去,然后河南主力曹军把南阳搅个翻天覆地。 但好消息传来了。 孙权那边已经焚烧了建业的粮仓,按照他们的情报估计,关羽最多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军粮。 “这是孙权部将谷利送来的书信,我们的斥候也侦查到了建业太仓确实大火。”
曹休把手中的公文扔在桌案上,环顾四周说道:“之前根据细作的侦查,关羽在合肥屯有一年粮草,但今年春稻延收,秋稻才刚刚收上来,运粮应该是在十月底抵达。”
“可是去年运粮是在十二月,那是否就意味着关羽现在只有两个月粮草?”
吕虔问道。 “不错。”
曹休点点头:“从关羽进攻合肥开始,我们在扬州的细作就一直密切观察他们的运粮船只,他们每次大规模运粮我们都一清二楚,去年十二月,关羽当时刚攻下合肥,我们的细作亲眼看到运粮船队驶入合肥城中。”
八万大军每月耗粮数以三十万石计,关羽最早进攻合肥的时候,粮草并不是集中在自己的营垒,而是分开放置,将粮食都存储在了南面的巢县,营寨内只留两个月粮草。 并不是不想把粮食也放在营中,而是为了安全起见。 就好像袁绍会把粮食放在乌巢是一个道理,围攻敌人的时候,如果放在本部营寨,一旦库房被进攻,风险会比较大。 所以历史上不管是袁绍还是曹操,往往都不会选择将粮食存放在军营当中,而是另寻它处。 袁绍是选择在乌巢。 而曹操则是选择将粮食放在水上。 如曹操每次进攻敌人,运粮方式都是用水运居多,他围攻邺城,挖掘了白沟。平袁谭、袁尚、袁熙等人的时候,开凿平虏渠和泉州渠,之后南下打赤壁之战,疏通淯水等等都是为了运送粮草。 这样他就能在进攻敌人的时候,本部营寨不需要存放太多粮草,每次靠船运运送粮食,一不用担心被劫粮道,二来也不用害怕营垒被攻破粮食被焚烧。 关羽围攻合肥也一样,粮食存放在后方濡须口至巢县一带,运粮就靠船只通过巢湖和施水送给到合肥城外的营寨。 曹军没有船队,自然威胁不了他的粮食安全。 但后来打下了合肥城,有了城池之后,肯定就要摒弃这样的方式,陆续运粮成本太大,一次性运粮到城里存放,显然要比不断来回运粮轻松许多。 因此现在关羽改变了运粮方式。 主要也是城池的打法就是这样,在围攻别人的时候,可以依靠水运。 可守城时被敌人围攻,水运河道可能会被断绝,因而在有城池可以存放粮食的情况下,自然还是要以城池防御为主。 现在的情况是关羽八万人马夺得了淮南,兵马并不是全部集中在合肥城里,而是沿着濡须口一路到合肥城,并且九江、庐江等淮南地区各县还是有汉军分散驻守,导致他的兵马不能全部集合在一起。 而曹军那边集结汝南、广陵、沛国等全部兵马,总计十二万大军浩荡南下,将合肥城池包围。在敌人人数较多的情况下,出城结营,再用水运的方式运粮显然不太适合。 只是问题在于新粮还没有送上来就被焚烧了,那么这对于还剩下两个月粮草的关羽军来说,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臧霸说道:“如果是真是这样的话,那关羽岂不是马上就要撤兵了?”
“不。”
蒋济摇摇头道:“关羽初闻南方粮草火起,必然震怒,但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合肥城,绝不会就这样轻易丢失,所以我以为,他肯定会坚守一段时间,催促后方运粮。”
“唔。”
曹休觉得有道理,就说道:“但关羽有水军驻扎在巢湖之上,我们如果想要劫粮道的话,我们的水军恐怕是不能打败他们。”
汉军除了合肥城里有三万守军,在南面巢湖还建有水上坞堡和船坞,军队数量约两万。 魏军已经派了人马过去袭扰,却阻止不了他们水军进入施水或者退入巢湖,特别是合肥城就在施水边上,船队完全可以进入施水接应关羽部队。 虽然为了这次突袭,曹魏那边也准备了一些船只,从勺陂湖可以顺着施水南下,问题是曹魏的水军基本上也就是能帮忙让陆军过个河的水平,想在巢湖上跟江东水师干仗,那是异想天开。 这一点后来诸葛恪的东兴之战也证明。曹魏都打到东兴提,结果诸葛恪仅派丁奉数千人乘船突袭,就大败在水上筑造营寨的曹军,曹军为争夺浮桥,淹死者不计其数。 所以北人不擅于水战,这也确实是一件比较公认的事情。 刘晔说道:“要想击败关羽,就必须提前进攻濡须口,堵住他撤兵的退路。”
“哪那么容易。”
曹休摇摇头道:“关羽现在不会立即撤兵,我们的水军又过不去,拦截不住。”
蒋济笑道:“也有别的办法,如果江东有被攻破的风险,那么关羽急于回援,肯定会撤离,我们只要大军渡过大江,甚至可能夺取整个江东。”
“关羽会让我们渡过大江吗?”
曹休自嘲笑道:“人家不会蠢到江面不放置水军拦截的。”
蒋济说道:“所以必须要关羽不得不撤,粮草缺少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后路被断绝。”
“你是说孙权吗?”
曹休冷笑道:“这厮一直没有动静,说是已经从襄阳逃回江东去了,但南方到现在还没有举事,之前说好的一同出兵,可惜此獠怕是胆小如鼠。”
“报!”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信使急匆匆进来,高喊道:“孙权来信,说已经在会稽临海举事,攻破县城,占据了二郡之地。”
“哦?”
曹休惊讶道:“没想到他还真动手了。”
刘晔马上道:“将军,进军吧。如果关羽迟疑没有选择撤兵,那我们刚好可以把他围困起来,只要破了濡须口,在濡须水上修建铁锁拦截他们的船队,关羽将无处可逃!”
“明日进军!”
曹休大手一挥,今天天色已晚,只能明天才能行动。 然而到了夜晚,合肥城中大火四起。 到天明时分,整座城池都已经被烧毁,而关羽主力都已经逃到了船上,往南离开了。 见到这个情形,曹休知道是后方孙权给了关羽压力,当即不再犹豫,下令三军追击,即便关羽已经渡江,他们的主力也一定要渡过长江去。 ....... ....... 十月二十一日,吴郡,钱唐县。 上午食时,远处的孙权军就已经渡过了钱塘江,到了钱唐城外。 此刻孙权骑在马背上,他的身边除了将军谷利以外,还有数名骁勇善战的年轻小将,皆为世家子弟。 刘备对江东士族不太友好,因此这次孙权复辟,大量江东士族出人出力,虽然勉勉强强才凑了两万人,可等他们发动起义之后,短短十余日,就攻破了数座县城,占据了临海郡和会稽郡。 两郡守军不多,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吴郡太守柳伸是蜀郡大族,之前担任过刘备的益州别驾从事,现在被调往吴郡,听闻孙权归来,仓促调集数千郡兵来钱唐防备。 钱唐城上,柳伸远远地见到孙权军正在渡河,于是对身边的士卒说道:“《孙子·行军篇》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现在敌人正在渡河,我们也应该出城去趁着他们未渡河完成之时突袭。”
于是领着数千人马出城。 孙权见到钱唐城门打开,敌人过来准备半渡而击,便也对左右说道:“这一战是孤能否再立足江东之战,汝等要想清楚,孤回来之后,你们宗族的土地和人口,都会回去,为了宗族,必须要全力以赴。”
“唯!”
谷利以及几名小将纷纷应是。 当下孙权又说道:“现在大军正在渡河,不能让他们半渡而击,你们随我前去与其交战,掩护后方兵马过来。只要占据吴郡,配合曹军将关羽歼灭,孤就能复兴江东了。”
说着策马亲自出战。 孙权其实胆子很大,每次打仗都喜欢一个人在前面,但他又没有他爹和兄长的武力值,所以就闹出过不少笑话。 然而这次是他关键能否复辟的战役,因此哪怕明知道自己武力值不足,也要亲自上阵。 很快数千士兵就簇拥着向远处的汉军奔去。 双方迅速靠近。 两边都比较缺乏弓弩,所以在靠近之后,立即开始排列军阵,打算直接开始近身肉搏。 柳伸策马而出,远远见到孙权,大骂道:“孙权,你当年屡次背弃盟约,偷袭先帝,纵使你后来被擒,先帝仁厚,也不曾亏待于你。何故逃出襄阳,再次叛乱?”
“哈哈哈哈哈哈。”
孙权大笑道:“江东本就是我父兄打下来的基业,孤凭什么拱手让人?刘玄德一介匹夫,织席贩履之徒,也配为孤主?做梦!”
柳伸冷笑道:“枉你父兄一世英雄,不料却有你这么个不信不义的孙家小儿。孙权你听着,你想谋取江东,夺我吴郡倒也简单。若你敢在马上大喊三声吾乃江东信义豪杰,谁敢杀吾!我就佩服你,将兵马印信拱手相让。”
“哦?”
孙权大笑道:“柳伸匹夫,你莫非是想羞辱我?”
柳伸讥讽道:“料你也没那脸面。”
“哈哈哈哈哈。”
孙权仰天大笑道:“吾乃江东信义豪杰,谁敢杀吾!”
“吾乃江东信义豪杰,谁敢杀吾!”
“吾乃江东信义豪杰,谁敢杀吾!”
声音嘹亮冲天,让周围都知道孙权素来喜欢背信弃义的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一名小将似乎是完全无法忍受他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举起手中的刀大怒道:“汝这无信无义之鼠辈,我敢杀汝!”
话音未落,手起刀落。 唰! 人头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