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四月下旬,农忙结束,北地开始进入征兵修习行伍射术的农闲期。 为了筹备来年用兵之事,北地郡尉府近来十分忙碌,黑夫也时常召集县尉、尉史及牧师官等共聚一堂,给他们开会安排任务,会上不时冒出一些金句来。 比如这一句。 “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郡尉此言一出,在场负责会议记录的刀笔吏们立刻将其抄录到黄麻纸上。 黑夫让众吏好好消化这句话,自己则拿起杯盏,喝了一口妻子给他泡好的枸杞菊花水,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道: “兵法言,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故用兵之法,教战为先。”
所谓卒服习,便是加大对士兵的训练,使之知晓金鼓旗帜,熟练搏杀技能,上了战场,也不至于慌乱不知所措。 北地郡是边郡,所以有常备的郡兵、县卒,但亦不多,郡府义渠城有一千,萧关、乌氏塞两个边隘各有五百,其余六个县,亦各有五百,总数不过五千。 这些郡兵县卒,作战时顶多能抽调一半,所以战争的主力不是他们,而是临时征召的戍卒。北地郡户数三万余,口数不到二十万,比起黑夫的家乡南郡大为不如,且半为戎狄之民。好在此地民风彪悍,百姓参军较为积极,三户一丁,抽调万余人不在话下。 除了郡兵、戍卒外,还有大原、乌氏、朝那、义渠等戎人部落的骑从,能凑出三千人来。 如此一算,北地郡能出动的最大兵员,就是万五千人。 按照秦始皇对陇西、上郡下达的命令看,战争明年就可能打响,黑夫必须抓紧时间训练他们了。 “塞外之地,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
黑夫已经给这场战争定了基调,能否获得大胜,车骑将是决定性的因素,所以他决定加大北地郡车骑两兵种的数量,尤其是骑兵。 各戎部凑出的三千戎骑,属于临时征召,由部落君长率领参战,不必郡尉训练,黑夫也不想过多依赖他们。他打算以三百娴熟骑射的北地良家子为核心,在郁郅、义渠、泾阳三地牧场上,训练一支装备高鞍马镫的,纯粹由秦人组成的骑兵。兵在精不在多,一千即可! 黑夫的计划是,半年时间,让郁郅县尉公孙白鹿训练三百良家子,教授他们骑兵的战法,熟悉高鞍马镫。待到入秋时,再进一步征召郡中数百能骑马射箭的青壮入伍,使良家子一人教两人,明年入夏便可成军…… 至于其他材官、甲士、徒卒的训练,黑夫决定自己亲手抓。 说完“卒习服”,黑夫又强调了“器用利”。 “兵刃若不锋利,与赤手空拳何异?甲胄若不坚硬紧密,与布衣袒裼何异?弩若不能远射,与短兵何异;射不能中,中不能入,与无矢无镞何异?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
黑夫开春行县,好好视察了各县武库,总体来说是比满意的,北地郡位置重要,咸阳没少往这边运送兵刃、羽箭,但这些兵刃多为青铜,铁兵较少。 在山东六国铁兵器锻造已较为成熟时,秦却仍沿用青铜,因为可以量产,虽然臻于青铜兵刃制造的巅峰,但却有一个问题:北地郡缺铜、锡! 这便意味着,北地郡的兵刃,只能仰仗咸阳武库,以及漆县的铁矿,虽说并不遥远,可一旦打起仗来,战线绵延千里,前方没有兵工厂及时补给兵刃、箭簇,或将成为一个隐患。 黑夫巡视诸县时发现,位于泥阳县泥水与泾水之交,一个叫“弋居”的地方,有一个铁矿。当地也有些小的作坊,能打造铁制农具。经探查,那铁矿规模不小,若大规模开采,每年可出好铁数万斤! 所以黑夫在与郡守商洽后,向秦始皇提出了一个请求:在北地郡设铁官,徙关东铁匠来北地,开矿冶铁,就近生产铁兵器,以弥补前线兵器的不足…… 顺便,北地郡有了铁工坊,黑夫也方便要求工匠,为自己鼓捣一些在对匈战争时能大放异彩的小发明。 不过,事后黑夫却又觉得,这些都是未雨绸缪,甚至有点锦上添花的意思,因为他从乌氏倮处听说了,匈奴的冶金业,可比中原落后了不止一点…… 草原上早在商周时期,就有不少青铜文明的遗迹,匈奴也会冶炼青铜,铜刀、铜剑、铜镞、铜斧、铜马嚼等武器和马具十分常见。 不过相对于需求,其数量实在稀少了些,匈奴的铜铁,少数自产,多数是从中原和遥远的阿尔泰山一带进口,价值不菲。在匈奴腹地,有时候一把小铜刀,就能换一头牛,一些普通的匈奴牧民,不得不以石为刃,以骨为簇。 所以在甲兵方面,算是匈奴之短,中国之长技。 既然往塞外运铜铁能发横财,中原冠带七国混战时,秦、燕、赵三国的铜铁,都没少流出边塞。但随着秦灭燕、代,匈奴从中原获取的铜铁,便迅速减少! 黑夫来到北地郡后,更加大了对走私贸易的打击。 “哪怕是一根针,亦不许流出关外!”
这场会议的最后,黑夫给贼曹掾下了死命令,长城戍卒,一旦发现意图越境走私者,可不报而杀之! 这也就算了,黑夫又追加了一条:“所得私贩赃物财货,边卒可尽取之!”
贼曹掾愣住了,牙齿都有些打颤,这位郡尉真是狠啊! 如此一来,边卒将无比欣喜地射杀任何敢越境的走私商贾,夺取他们的财货。直到战争开始前,再没人敢堂而皇之地靠近长城,乌氏将成为唯一有资格出关贸易的商贾。 这项苛令肯定会让边境商贾叫苦不迭,但黑夫却没工夫可怜他们,边境商贾可以为秦所用,也可为匈奴所用,若是这些走私商贩为了利益,出卖内地情报,也是一桩麻烦事。 并不是每个商贾,都能像弦高那样爱国。 黑夫手边一壶枸杞菊花茶喝完,这场会也算开完了,卒服习、器用利两事,他已安排众人去操办,唯独排第一的“得地形”,黑夫却没有提及。 这件事,黑夫是交给陈平和乌氏商队去勘查的,他们上月底出塞,如今已过月余,应该已经深入了匈奴河南地,也不知道现在到哪了? …… 陈平一行人,依然在贺兰山下的匈奴驻牧地停留,陈平倒不担心己方的意图暴露,毕竟乌氏商队每年都来,头曼单于还邀请乌氏延去头曼城一趟,不怕冒顿不放行。 他感兴趣的是,在商队启程前,乌氏延被冒顿邀去大帐,据说帐内只有他们二人,这种规避外人的场面,一般都是用来密谈的…… 被黑夫安排在身边,保护陈平的两名郡兵有些隐隐担忧。 “乌氏延会不会出卖吾等?”
陈平却一点都不怕,笑道:“乌氏若连同哪方做生意更赚都不明白,也不会有今日财富了,不过……” 他恶意地想道:“过去十年间,乌氏带出关的货物中,恐怕也夹杂有铜、铁等违禁品吧……” 这是昨日陈平从乌氏延口中套出来的话,乌氏延坚称这是向少府禀报过的,偶尔给匈奴带点铜铁之物,以博取他们的信任,也方便展开贸易,勘查敌情。 此番出塞,亦不例外,在郡守、郡尉准许下,乌氏给冒顿带来了一百柄小铜削,不过,匈奴人仍嫌这太少,还不够一个部落分。 所以陈平猜测,此次冒顿请乌氏延去密谈,聊的便是下半年乌氏是否能再给匈奴运一批铜、铁之器…… 午后时分,乌氏延回来了,满口马奶酒味,进入营帐后,也不说话,待到众人启程,到了半途中,没有匈奴人耳目后,他才让陈平过来,对他说道: “冒顿王子找我去谈的,果然是关于走私铜、铁金器出塞一事!”
陈平一笑,他猜的没错,谁料乌氏延又道:“不过这一次与往常不同,冒顿所欲得的,不止是现成的铜铁器具,他竟询问我,能否从中原,往匈奴带一些能采矿、冶铁、铸器的工匠!他必以重金购之!”
陈平的笑止住了,回头看看营帐连绵的贺兰山匈奴别部,不由惊讶。 “假以时日,冒顿或为草原之雄乎?才十八九岁年纪,竟然能领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