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马屁精吹出来的“天下第一名将”黑夫,此刻正在蓝田城前,看着在他面前稽首请罪的李良,笑容儒雅随和: “李良啊,早在两月之前,我便让属下护卫校尉季婴暗使人随南阳败兵入武关,予汝书信,你莫非是没收到?”
胡亥亲自提拔的大秦九卿之一,卫尉李良满脸糊涂: “书信?什么书信?下吏未曾见到啊……” “是么。”
黑夫心里冷笑,面上却越发和蔼:“难道是送信之人,途中遭遇了不测……伏生,你可还记得,我当初让你写了什么?”
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做了黑夫不知道第几任书记员的伏生拱手道: “君侯在信中说,‘十余年前,余为始皇帝中郎户令,宿卫宫中,而李良则为郎官佐吏,尝事于我。今通武侯已故,武关旬月不守,李良若能举兵于蓝田,则善矣,靖难功成后,吾将贵良’……” 李良是陇西郡人,据说还跟李信有点远方亲戚关系,十二年前黑夫初入咸阳,因为建言秦始皇取尊号“皇帝”让祖龙大悦,得为中郎户令,他有两个属下,其一便是李良,另一个则是董翳(yì)。 时隔多年,曾一同共事的上下级再见,却有些尴尬。 李良也是戏精,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竟有此事!不瞒君侯,下吏筹划投诚许久,只可惜身处关中腹地,迟迟没找到机会,直到近日。若早得君侯此书,良早在半月前,便起兵响应了!”
“不对罢。”
黑夫笑道:“我为何听峣关都尉说,你曾在胡亥面前许下豪言,说一定要将我这叛贼关在铁笼里,押回咸阳正法,可是如此?”
李良色变,眼看瞒不过,便拜倒在地:“那只是下吏为了博取胡亥信任,胡言乱语!”
“下吏被迫跪在伪帝面前,受其卫尉之职,不过是虚与委蛇,良虽然身在北边,但心却在南方,早许与武忠侯!还望君侯勿怪李良来迟!”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虽然心里已给此人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但黑夫不会立刻处罚一个投诚的卫尉,那样只会让多达七八万的北军新降之卒滋生不安。 他亲自扶起李良,开始了叙旧模式。 “董翳、司马欣二人皆章邯同乡,又与我私交不错,为我所累,遭伪帝惩处,现在何处?你可知晓?”
李良生怕再得罪黑夫,知无不答:“司马欣在骊山做刑徒,董翳却是逃走了,据说在梁山中落草,迟迟未曾落网……” 李良口中的梁山不在山东,而是西河地区的少梁山(陕西韩城一带)。 “蒙毅呢?”
黑夫问起当年做中郎户令时,做过他一段时间上司的中郎将蒙毅。 李良道:“与其兄蒙恬一起,被移至云阳县狱中。”
云阳狱,是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地方,韩非,还有发明了秦隶的程邈也在那关过,算起来,这蒙氏兄弟已经吃了快两年的牢饭,这下蒙恬倒是有时间好好钻研毛笔了…… “自打进了关中,一路都是故人啊。”
黑夫嗟叹。 黑夫又望向黑云压城的蓝田县邑,在大军崩溃后,王离只带着数千短兵亲卫退守,做困兽之斗。 “倒是王离将军,却迟迟不愿出来与我相聚啊……” 他目光瞥向一边,自己的属下们,早就摩拳擦掌了。 这次黑夫没点东门豹,而是挑了两名以骁勇闻名的越将。 “梅鋗!”
“诺!”
自从做了东门豹女婿后,装束已与一般秦人尉吏无异的梅鋗应道。 “摇毋余!”
“在!”
刚从南方来此不久的闽越人摇毋余满脸亢奋,终于可以猎头了。 “准备攻城,替我请武城侯出来叙叙旧!”
…… 蓝田小县,黑云压城城欲摧。 头发散乱的王离抬头凝视身后大纛,大纛高约三丈,耸然独立,锦布织成的旗面上绣着一个巨大的篆字: “秦!”
他们频阳王氏,爷孙三辈,在这面秦旗下为将为帅,为始皇帝扫平六国,立下了赫赫战功,遂有一门三侯之荣耀。 哪怕此刻困守孤城,但只要看着迎风飞舞的大纛在大风鼓舞下,如雄鹰一般腾空欲起,王离便浑身充满自豪! 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以铢称镒的弱势。 大地发出了阵阵的颤抖,那是城外十万叛军在向蓝田步步逼近,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低沉而又冗长的隆隆之声,无数鼓点号角尽情地吹,从四面八方涌来,让城头士卒战栗不安。 随着这鼓角,叛军的军阵之中也竖起了一杆黑色大纛,大纛上面同样绣着一个赤边包裹的巨大“秦”字,不过却是更加圆润的隶书…… 篆与隶,老与新。 王离死死盯着那面旗,不由发出一声怒喝:“黑夫身为叛臣,辜负始皇帝,竟然还有面目竖起大秦之旗!”
将者,三军之胆也,王离并未丧胆,但他的怒意未曾感染他人,周遭无人响应。 那些在前夜炸营里未曾叛离的短兵亲卫,此刻正被敌军庞大的阵势所压迫。 却见蓝田城外的旷野上,黑白两色分明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列列车骑在远处呼啸而过,一个个徒卒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臂上赤色或白色袖标醒目,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扛着云梯,坚定的朝城邑走来。 城头仅剩的数千人呼吸凝重,面露不安的看着这一幕,城墙上面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随着敌人前进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 当他们在百余步外齐齐停下,猛地跺脚,那震动好似要将城墙跺塌,短兵亲卫门都不由抖了一下…… 并未直接进攻,而是传来了一阵数千壮汉的大喝: “王离!”
对面又在传黑夫的话了。 “这是武忠侯最后一次告诫,汝再不降,欲使满城军民俱焚不成?“ 王离三十余岁的人了,但依旧气盛,立刻让人吼了回去。 “王离誓死忠于大秦!绝不从贼!”
对面声音却更大。 “真正的贼,在望夷宫,曰赵高,曰胡亥!”
更诛心。 “你忠的是伪帝胡亥,不是大秦,你是想一个人的愚忠,要连累所有人,连累关中,连累天下么?”
“频阳亦在东边,楚人已为赵高所引入关,汝不顾宗族邻里矣?欲固执到底,害死三军将士家眷?”
王离顿时哑然,赵高亦是父亲欲诛杀的人,至于六国入关,连他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真的…… “吾若攻城,不过片刻,必陷蓝田,然汝若愿降,今日却能少死数千人!”
话音刚末,便是一阵大黄弩的齐射,或钉在蓝田城三丈不到的墙垣,或射死数人,而城内弓弩射程却根本威胁不到敌人…… 王离环视四周,却见城头短兵都没了在上郡抵御匈奴人时的锐气,噤若寒蝉,隐隐还有哭声。 “士气崩溃至此,是害怕么?”
一个都尉下拜:“将军,那些哭泣的人,是来自西河的士卒,他们不害怕自己战死,但却担心家中安危……” 都尉抬起头,眼睛通红:“下吏亦是临晋人,将军,这场仗,还要打下去么?”
曾经在上郡越过长城,追击胡虏百余里的都尉,此刻却毫无战心:“这场仗,还能打下去么?”
“将军,吾等已输了,除非始皇帝重生,除非武成侯、通武侯再世,除非骊山陵的兵俑来助阵,否则,绝无胜算。”
“将军,降了罢,士卒已无心作战了!”
都尉、司马齐齐跪地,出于对频阳王氏的尊重,他们才追随至此,否则,也早就随大流在炸营时降了。 听着敌人和自己人纷沓而至的劝降声,王离脸色涨红,以他的脾性,凡事都喜欢倔强,又岂会降那黑夫? 黑夫入宫任中郎户令时,王离是中郎骑令,与其平级。 但黑夫虽出身低微,却很善于逢迎上意,青云直上,做了郡尉,这让王离怏怏不服。 逐匈奴一战,他被寄予厚望,孤军从北假中深入河南地,若及时赶到战场,足以救出被围的冯劫,扭转战局。 但尴尬的是,他迷路了。 自此为始皇帝所轻,为天下人所笑,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连父亲也几乎放弃了他,任他在家中做闲差,郁郁不乐。 是胡亥重新提拔了他,让他将上郡兵,委以重任。 不管原因如何复杂,妹婿,同时也是二世皇帝的这份情,王离一直记得。 父亲不幸病逝,他悲痛欲绝,又深恨有人暗暗说的“通武侯败于黑夫,失南阳。”
所以他想在武关之战证明自己,证明王家人从未输给过黑某人。 却不曾想,黑夫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士气和城墙…… 那之后王离已是凭着从大父、父亲处习得的本能来治军的,欲用严刑酷法重新凝结纪律,不曾想适得其反,为黑夫一煽动,竟酿成炸营之祸,全军十万人,不战而溃…… 到现在,他不服也不行了。 “我的确并非将才。”
王离闭目长叹。 “想必后世之人说起王离,会说,这又是一个马服子赵括,我的作用,只是成就了黑夫百胜之名……” 战不能胜也就罢了,连在其他方面,也要备受敌人和自己人谴责,到头来,履行职责的他,反倒成了罪人。 王离感觉,自己好像又一次迷路了,在黄沙漫天的塞北,失去了方向,本以为在做正确的事,却撞得头破血流…… 过了一会,就在敌人要正式发动进攻时,就在众下属要按捺不住以刃相逼时,王离终于睁开了眼。 “降旗……”他说道。 “什么?”
周围太过喧嚣,都尉、司马们没听清。 “降旗!”
王离嘶吼着下令,在众人反应过来,欣喜地去降那大旗时,王离盯着越来越低的他,眼中含泪,喃喃自语道: “先帝,陛下,王离无能。”
“父亲,大父,孩儿无能……” 篆字秦旗已落,叠好之后,王离紧紧将它贴在胸口,目视周遭追随他入蓝田的数千人。 “开城!”
“汝等,向武忠侯,投降!”
先是一片沉寂,旋即欢呼响彻城中。 “秦人不用再打秦人了!”
”可以回家赶走楚人了!”
众人皆向外,向着大门而行,唯独王离,夹着那旗帜,默默反向而走。 “走罢,都走罢,各归其家。”
而他,却是终究回不了家的。 必须有人,为这场溃败负责。 “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赵括虽无能,却能死军,王离虽然连四十日都没撑下来,尚不如马服子,然亦能死国!”
当蓝田县大门缓缓开启的时候,当士卒们纷纷扔下兵刃,抱着头往外走的时候,王离,则回到了室内,铺开篆字秦旗,跪在它上面,三拜之后,又将那把胡亥任他为大将军时所赐之剑,横刃抹向自己的脖颈…… “从此以后。”
“王离,再不会再迷路了!”
…… 七月初一傍晚,蓝田已下。 黑夫骑行到那辆被沉默的北军士卒推出的辎车上,那上头躺着一个人。 却是王离…… 小小王将军面色惨白地躺在上面,喉咙有一道剑伤,身下则是被他鲜血染红的篆字秦旗。 黑夫多心,问旁边一人道:“是被人所杀伪造的伤痕,还是……” “是自杀。”
做过许多年令史的军正乐只看了两眼,就确定了死因。 黑夫颔首,再看着这面孔,不由想起二人初见时。 “这便是新来的中郎户令?初见殿堂之高,感觉如何?”
章台宫中,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黑夫一回头,却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将,个头与他相仿,头戴板冠,英姿勃发,手扶着佩剑,身后还跟着一队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严赫赫的郎卫…… 十二年过去了,王离虽然为边塞风吹日晒,相貌成熟坚毅了些,但脸上的自傲与倔强,却别无二致。 尤其是死不瞑目的时候。 这是第几个因黑夫而死的故人了? 黑夫叹了口气: “好生收敛,归葬频阳。”
又看向旁边一人: “王翳。”
“诺……”骑兵都尉王翳声音有些沙哑。 前脚才叹完气的黑夫漠然道:“王离不尊父命,助纣为虐,今又畏罪自杀,当除其爵禄,但频阳王氏,依然是大秦的显赫望族,当传百世富贵的功臣……” 他拍着王翳的肩膀笑道:“从今日起,你便是频阳王氏新家主了!”
“可千万,勿要让本侯失望啊!”
…… 七月初一夜,蓝田告破后,俘虏也收容完毕,北伐军是时候迈向下一步了。 所有部将都期待地看着黑夫,眼看靖难即将功成,他们知道接下来自己做的事,将名垂青史。 而被武忠侯点名分到的工作,更将决定未来众人功勋高低…… 黑夫只会挑最合适的人,做最适合的事。 “都尉小陶、军正乐,汝等带着两万人,留下来看管俘虏,好生抚恤,告诉彼辈,不日便可返回家乡,抵御楚盗,以防其生变。”
这是捞不到大功劳的活,换了旁人可能会失望,但小陶只是诺了一声。 黑夫又点了垣雍:“司马垣雍,汝带五千人,同李于去废丘救李斯。可得将大秦的老丞相保护好了,我重整朝纲,少不了他协助!”
“都尉陈婴、假都尉吴广,军正丞去疾,汝三人带两万人,去骊山,接管那些刑徒,勿要使之生乱,更要保护好始皇帝陵寝,敢冒犯者杀无赦!”
“辛夷,汝与司马鞅有旧,为我去杜县见他,说其投降,若是不降,则东门豹、梅鋗将兵两万攻之!”
“还有望夷宫,伪帝奸佞尚在那边,王翳、季婴、摇毋害,汝三人带车骑五千去!”
黑夫还格外嘱咐尖嘴猴腮,干脏活也不挑的季婴: “记住,胡亥要死的。”
“而赵高……我要他活着!”
“季婴明白!”
这一分配后,还剩下的,就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这些人已经在庆幸自己成为幸运儿了。 黑夫的目光,穿透广袤的关中平原,越过灞桥,迈过渭水,落在北方。 十二年前,刚打完灭六国之战的他,也站在玉暖生烟的蓝田北眺,希望能看到那座瑰丽的城池。 如今,它更今非昔比:十二万户迁至城边,人口突破百万,里闾相邻,蔓延数十里,骑马都得两天才能绕个圈。 在始皇帝的意志下,无数文明奇迹拔地而起,巨大的十二金人屹立咸阳宫前,巍峨宫室在北坂高耸,海量财富汇集在渭水北岸,三代和春秋战国的所有智慧结晶,都珍藏于御史府的图书馆…… 那是华夏文明最璀璨的和氏璧、随侯珠…… 也是这个时代,世上最伟大的城市。 “一年多前,在江陵,南征军更名北伐军时,我说过的。”
黑夫回首,望向身后的两面旗。 一面是书有“北伐”两字的军旗。 另一面是隶书秦旗,那是他们这些“新秦人”的标志。 “这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今日,黑夫说到做到了!”
在万胜的欢呼声中,黑夫跨上大马,昂扬前行: “随我北上……” “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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