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理所当然来,无奈只能摇头,拱手道:“还请太子爷赐教。”
朱高燨缓缓道:“因为造纸术的兴盛。”
“南北两宋时期,造纸的技术空前的发达,大大降低的底层阶级百姓学习知识的成本,世家门阀恰巧正处于继五代十国之后的虚弱期,根本无法做到阻拦造纸术的进步。”
“宋朝皇帝对皇权的加强和有意识的控制,以及在文化教育条件向寒门阶级的下降及科举覆盖面的拓展,没有显著强大的新门阀崛起填补这个空白,门阀世族与皇帝共天下的时代在此时期终于被遏制。”
“而我朝的造纸技术,更是超越了宋元两朝,在造纸原料、技术、设备和加工等方面都可谓是集历史之大成者,纸的产量、质量、用途和产地也比过去任何时期都处于更高的发展阶段。同时还出现专门论述造纸技术的插图本专著,此可谓是前代所未见之。”
“教育,才是决定一个‘国’的政治资源是否会被‘家’垄断的重要因素。”
朱高燨眼神里闪烁出锐利的锋芒,道,“治国之道,教化为先。教化之道,学校为本。”
“这是太祖高皇帝曾经说过的话,早在四十年前,我爷爷就已经想到如何去打破世家宗族门阀豪绅对王朝政治资源的垄断了。我爷爷着手建立起了一套由上至下的教育机构,国家层面的机构称为国子学,后改为如今的国子监。”
“国子监并未太祖首创,但大明的教育体系,是我爷爷一手所建立起来的。”
“我爷爷之所以会建立起这样一套教育体系,就是为了在世家的脖子里插进去一把刀,让世家一直流血。”
姚广孝不由感叹道:“太祖高皇帝,真乃千古之人杰也。”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大明建立之初,集军事、政治、文化、经济等学问之大成者,用兵,他胜于徐达、蓝玉。权谋,他胜于李善长、胡惟庸。治国,他胜于刘伯温、宋濂。 老朱是明帝国史上最强六边形战士,但凡是人类可以做到的,朱元璋都可以做到。堪称是朱棣、张居正、王阳明等人杰的究极大成结合体。 但朱高燨却摇头叹息道:“但他失败了。”
“即使我爷爷这般千古人杰,也未能真正做到为寒门阶级敞开大门。国子监这套由上至下的体系,勉强为寒门阶级打开了一扇窗户,却未能把大门敞开。从实际意义上来讲,这套由太祖高皇帝所着手打造的大明教育体系,包括翰林院与国子监在内,都只是畸形的产物。”
“真正能为寒门敞开的大门的教育体系,并非是由上至下,而是由下至上。”
“如今想要再做改变,已经为时已晚。因为大明朝的世家门阀早已扎稳了根基,新一轮的宗族体系再一次禁锢住了政治资源的渠道,等同于是给寒门上了一把锁。”
“而孤,现在则是要摘下这把锁!”
…… …… “鱼死网破!”
扬州范氏的府上,范老族长一拍桌子,这一把老骨头爆发了年轻人的冲劲,“既然太子不想让我们活,那就都别活了!”
“妈的,我范氏都特么快让他逼的绝后了,你既然不给我范氏留生门,那我就跟你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了!”
范老族长大手一挥,怒目圆睁,“扬州府衙不靠谱,连特么南京也不靠谱,都不靠谱,那就我自己来!”
“老夫纵然是倾尽范府底蕴,也要招兵买马,把你这个太子爷永远的留在扬州,大家都别活了!”
自打范家的大少爷被下狱以后,范老族长愈发的忐忑不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枚被南京推出来的棋子,想要斗赢太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这位太子爷的手段太狠辣了,不知怎么的就摸到了范家大少的罪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人、审讯、问罪。范老族长不敢确定,这位太子爷会不会用相同的手段来对付他。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 范氏在扬州城攒下来了几十年的底蕴,倘若范老族长一心要和太子拼个你死我活,未尝不可召集数百刀客,冲入衙门里让这位太子爷饮恨! “小范,火气太旺了,伤身。”
忽然传来这悠悠的声音,范老族长心中一惊,猛然侧首看去:“谁!”
他定睛一看,却见是一披着粗麻大褂的老汉,这老汉身材魁梧,以白巾束住银灰长发,袒露胸膛,腰间别着酒葫芦,看上去很是豪爽。 就这老汉的一身打扮,与寻常人家无异,只是这体质实在壮实,看上去比正值壮年的小伙子还身强体壮,但一头银灰的头发又说明这老人的年纪比起范老族长来说只高不低。 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这老汉一双炯炯有神的鹰目,眼角上扬,瞳孔黑白分明,其目中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见到这老汉,范老族长回忆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眼熟,忽然心神一震,连忙毕恭毕敬的低头行礼:“孔老先生,是范某无礼了,您登门造访范府蓬荜生辉,范某却未以礼迎接,还请见谅。”
范老族长是扬州范氏,乃至于是整个扬州十七家共同推举出来的代表。扬州十七家走出来的官员,在南直隶乃至于整个南方都有巨大的影响力,可谓是地位奇高。 然而,在这老汉面前,范老族长却低头哈腰,仿佛是一个老仆人,可见这老汉是何等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能能让一方巨佬都毕恭毕敬。 老汉摆了摆手:“不讲究这个,你知道,老夫从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范老族长试探的问道:“不知孔老先生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这孔老先生笑道:“老夫来扬州,是劝你收手的。”
范老族长微微皱眉:“范某愚昧,还请孔老先生赐教。”
这被尊称为孔老先生的老汉淡淡的说道:“既然你问,老夫也就坦白的说了,扬州这场闹剧,已经闹的沸沸扬扬,适可而止。老夫这次来扬州,是劝你们扬州十七家,息事宁人,给那位太子殿下弯一截身子,大家也都下得了台。”
范老族长攥紧了拳头,沉声道:“孔老先生,您说的太迟了。扬州已经流血了,流了血,就收不了手了。”
孔老先生不紧不慢的说道:“这天底下每天都在有人流血,怎么到你这儿就收不了手了?”
范老族长低着头道:“因为这次是我流血了,太子杀了我予以厚望的长子,我那次子又不成器,我就这么两个儿子,太子要让我绝后,我焉能收手?”
孔老先生微微皱眉:“真收不了手?”
范老族长猛地抬起了头,眼神坚毅:“他杀了我的长子,那可是我予以厚望,视作接班人的长子,我又岂能善罢甘休?”
孔老先生将一纸契约拍在了桌上。 “南京青花楼的地契,青花楼是秦淮河上生意最好的地段,这一纸地契的价值何止千金。如果你收下,所有人都可以相安无事。”
范老族长叹道:“我范氏在扬州积攒的几十年家业,还不缺这一纸地契。”
孔老先生微微一笑:“你以为老夫在和你谈判吗?”
范老族长陷入了沉默当中,他看着桌上的地契,知道这是面前这老汉在给他一个台阶下。 这是孔氏南宗给他的台阶,他必须得下。 范老族长默默的收下了地契,反问道:“老先生,就算我愿意善罢甘休,那太子就会放过我们扬州十七家吗?”
孔老先生摆了摆手:“这轮不到你来管,老夫会亲自去找他一趟。”
“他若是聪明,应该知道有些人是他动不了的。”
“天子尚且几十年轮换一次,更何况只是一个太子罢了。”
…… …… 扬州运河,不弱秦淮。 夜色降临,给天际渲染了黑色的幕布,串联沿岸的灯火与点亮明烛的画舫游船在波光粼粼的河水倒映下成了金色的海。飒飒雨声,使得这江南风情更上一层楼。 河上的画舫里,朱高燨正与黑衣宰相姚广孝对饮,歌姬弹奏琵琶丝竹,舞姬翩翩跃动,举止间尽显妩媚。 “太子爷,有人来了。”
张牧之在一旁低声提醒道。 朱高燨侧首掀开了珠帘,却见在画舫旁有一小舟贴近,舟上有位银发老汉伫立,身披粗麻的褂子,手里握着油纸伞挡雨,身材魁梧,剑眉鹰目,不似是凡人。 “孔氏南宗的当代掌门人。”
姚广孝轻声道,“自贞观四年大唐诏州立孔庙始,天下凡建制县皆设文庙,然由宗子奉祀的家庙仅有二处:一在曲阜;二在衢州。孔氏后人分南北两宗,北宗在曲阜,南宗在衢州。”
“宋建炎二年,至圣先师第四十八世嫡长孙、衍圣公孔端友率领孔氏扈跸宋高宗南渡。自此,孔氏南宗便在南方站稳了脚跟。”
“凭借孔圣遗泽,南宗在南方各省发展迅速,三百年的时间,让南宗成了南方最大的世家,各省门阀与官员都要对其躬身称礼。尽管南宗中衰不如北宗,却也不可小觑。”
朱高燨轻笑一声,对一旁端茶倒水的于谦招手道,“有点意思,孔圣遗泽,养出来了南北两大世家,一个在北方作威作福,一个在南方呼风唤雨。”
“你去叫他上来,孤倒要看看,这至圣先师的后人,是何等风采。”
于谦躬身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