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的眼神如虎,问:“吏治,你打算如何去变?”
“都说我朝官员俸禄低,实则不然。”
朱高燨缓缓说道,“可是,为何官员们总是觉得俸禄低呢?”
夏原吉捋了捋胡须,陷入了沉思:“这……” 大明官员俸禄,至少在明初,并不能直接折色为银计算。 国初定制,百官俸给皆支本色米石,如知县月支米七石,岁支米八十四石,足勾养廉用度。 实际上,明朝的官俸,是以粮为本,衡量明初官员收入水平完全可以将粮食作为一个基本参考系。 正从一二三四品官,自千石至三百石,每阶递减百石,皆给俸钞三百贯;正五品二百二十石,从减五十石,钞皆一百五十贯。正六品一百二十石,从减十石,钞皆九十贯。正从七品视从六品递减十石,钞皆六十贯。正八品七十五石,从减五石,钞四十五贯。正从九品七十石,钞三十贯。 折钞且不计算,只计本色。 明朝一石约合114斤,汉朝一石60斤,唐朝一石为106斤,明朝正二品六部尚书官俸合汉制1530石,略高于汉朝2000石,也即州牧的收入,低于汉朝同级的2000石;明朝正七品知县年俸100石,对应汉朝200石官员收入,不算高但也绝不算不上低。 这还是和汉朝去对比,如果拿明朝官员的俸禄去和唐朝官员对比,那李唐俸禄简直就像是打发要饭的乞丐。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基层制度啊。”
朱高燨叹息道,“内外府州县及乡三里社皆立的申明亭,凡境内民人有犯者,书其过,明榜于亭上,使人心知惧而不敢为恶。我朝吏治,犹如申明亭一般,依靠自治来治理基层,可是没有监管的自治,完全就是一个笑话!”
如负责民事案件与日常治安的里甲制度,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 里甲制度够昏聩了吧,还有更昏聩的粮长制度! 粮长是负责当地的田粮催征、经收、解运,配合里长丈量土地、编造鱼鳞图册和黄册、劝耕、检举逃税人。 在洪武空印案后,粮长制度便已名存实亡,此后税收的发送便只能大兴摊派。 基层自治制度的缺陷,使得明朝的黄册与户籍几乎沦为了笑谈。但更重要的是,随着基层自治体制的迅速崩溃,明朝极为紧凑的基层编制,很快便无法应付日常政务工作了。 夏原吉摸了摸下巴,认可了朱高燨的话语:“确实如此,知县,掌一县之政,县丞、主簿分掌粮马、巡捕之事。典史典文移出纳。如无县丞,或无主簿,则分领丞簿职。县丞、主簿,添革不一。一个县衙,连官带吏,方才四到六人,基层自治崩溃,地方官府无人,那么……” “那么,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朱高燨将夏原吉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找临时工,三班六房,大明基层县衙的胥吏,全都是不受吏部管辖的临时工!县衙想要办事,就只能找临时工,以县官的俸禄如何养得起那么多人,纵然把所有的俸禄都去打点下人,也依然不够!而这些临时工的收入,除了各式各样的摊派,只能从百姓的身上去克扣!小贪养大贪,大贪养巨贪,从上到下,无一不贪,层层庇护,层层勾结,如此破损的吏治,如何维系下去?”
如果把朱高燨的话翻译过来,大概意思就是:既然打了抗生素还不能完全根除病毒,那么一开始就躺平自生自灭算了。 从下而上就是躺平,“相信群众智慧”,磨合百十年,正德和万历年间再修订下大明会典,万事大吉,法律背书了默许基层系统性贪污。 这样的体系形成之后,百姓们穷疯了,官员们贪疯了,当兵的穷疯了。 明末的辽东军即使已经实力不足三成,已经能和后金建奴打了有来有回,然而体系崩了,上面的人不给力,明军连饭都吃不饱,死了也没抚恤,这还怎么打? 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 明朝不是在肃贪,而是把贪污的权力聚拢起立,由统治集团再分配! 夏原吉听的头皮发麻:“如此吏治,由下到上,再由上到下,已经形成了匪夷所思的制度,若是长期以往,大明必亡!”
“所以,我们需要变革。”
朱高燨眼神熠熠生辉,“变革基层吏治,则上层自然清净。”
“可是……这是要与天下为敌啊!”
夏原吉叹息道,“改制变革,谈何容易,如今大明的吏治,已经形成了跗骨顽疾,倘若变革,等于是动了所有人的点心,必然会遭到群起而殴之,将这个触碰的他们点心的人撕碎!”
变革改制,粉碎了原有的吏治利益规划,重新制定了新的利益规则。 如此一来,有两个受益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朝廷。 当朝的皇帝在这一朝将权力集中在了手上,皇权独大。 而朝廷则改良了原有的弊病,延续国祚,造福春秋百世。 与此同时,也出现了两个受害者,一个是吏治原来的受益人,一个是提出变革的人。 吏治原来的受益人在规则的变更中失去了原有的利益,而且势必会在变革中受到清洗屠戮。 而提出变革的人,将会成为所有人都敌人,被一拥而上,十死无生,这个人不会是皇帝,而是皇帝推出来的牺牲者。 “一人之命,换来百年功业,一世罪万世名。”
朱高燨双手扶在栏杆上,深邃的眼神仰视远方遥不可及的银河灿烂,他的双眼,犹如漫天繁星一般璀璨,“古人云,不争一世争百世。更胜于百世之名的万世之名何其难,若想为苍生造福,如何能惜身?”
“一世罪,万世名,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夏原吉大笑,苍老的眼角微微湿润,“祁王,你觉得我老夏如何?”
“夏公,千古。”
朱高燨浅笑道,“我为当权者,则夏老尚书当为本朝第一名相!”
“好,本朝第一名相,好一个名相啊。”
夏原吉眼神忽然变得凌厉,颇有虎虽老矣,仍为山君的凶猛,“那便让我来做这本朝第一名相,做这变革的牺牲者!”
朱高燨凝视了夏原吉许久,缓缓说道:“我可保你十年,十年内,可保夏老尚书大权在握,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十年后,无论变革成否,我都保不住你,以你之命,来安天下官员的心。”
“但本王可以保证,夏老尚书去世之后,我会保留夏家血脉,虽不能公之于众,却仍可世代繁荣。”
讲完这句话,朱高燨转身离去,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停留。 他的长衫在夜晚的清风中摇曳,只留下了一句:“今晚我没来过,你也什么都没听到。”
朱高燨可以在幕后支持变革吏治,也可以为变革吏治出谋划策,他甚至可以是变革吏治背后的主宰者,但是唯独不能在明面上与变革吏治牵扯关系。 因为他是当权者,当权者要在台面上干干净净。 而夏原吉,要一个人扛起所有的罪名,受千夫所指,被天下官员辱骂,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他带着肮脏死了,但是换来了大明吏治的清澈,换来了万世之名! 夏原吉恭敬的躬身作揖:“臣夏原吉,多谢王爷成全。”
在灯火迷离之下,少年的背影朦胧,传来放肆的笑声。 但凡是祁王府的核心成员,都有三个共同之处: 一,不怕死。 二,够狂。 三,疯子。 而这三样,在朱高燨这位领袖的身上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 夜晚的东宫,气温略显微凉,阁楼殿宇无不显露出清冷的寂寞。 昔日人来人往,客流繁华的东宫,已经安静了许久。 幽禁数月,让朝堂上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一件事——太子失势!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去脱离太子党,就算没有退出太子党的,在朝中也是孤立无援,少部分人是坚定的站队太子,而剩下坚持到现在还为太子站台的人,大都是不敢相信太子就这么轻飘飘的倒台了,还在相信太子迟早有复起的那一天,到时候等太子登基,自己也算是从龙功臣,前途无量。 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背弃太子朱高炽。 树倒猢狲散,当初太子大权在握的时候有不知多少人来锦上添花,可如今太子颓废,无一人来雪中送炭。 清凉的庭院里,雕梁画栋,飞檐红柱,无一不说明这里昔日的辉煌,而装饰上厚厚的尘埃,也说明如今的落寞。 太子爷朱高炽坐在庭院的藤椅上赏月,奈何围墙太高,圆月只能看到半轮,犹如鸟笼里的金丝雀。 “爹,蹇尚书被罢官了,他在今日的早朝上以乞骸骨为您放声,结果陛下直接就准了。”
朱瞻基走了过来,眼神里带着血丝,以及不修边幅略显邋遢的青茬,声音沙哑,说明着这位年轻的皇太孙,在幽禁数月后精神状态有多差。 “嗯,我知道了。”
朱高炽淡淡的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