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树林茂密,倒是一片阴凉,唐岫云先到小瀑布将她带来的龙眼倒入小竹篓里沁凉,这才开始摘蝉蜕。只要她涂上黏胶的地方,都粘着不少蝉蜕。快到正午的时候,她已经摘了满满一箩筐的蝉蜕。
今天虽然热,但她一直在树林里转悠,时不时有山风掠过,倒是清凉得很。身上没出多少汗,所以也就没有泡澡,只卷起裤腿,露出一截小腿,坐在泉水旁一边泡脚,一边啃着馒头。
和别人吃馒头要就着小菜,豆腐乳不同,唐岫云非常喜欢干嚼馒头。随着咀嚼吞咽,口腔里充满了小麦香气和微微的清甜味道,是她在其他食物里感受不到的。
‘咔嚓’一声,细枝断裂,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踩在枯叶上嘎吱嘎吱。
“宋宥琛?”唐岫云不做他想,回头轻唤了声。
不一会,就见一抹高大修长的身影自树林里不紧不慢地出现在她眼前。
“你又来啦?看你这模样怕是遇上不少小麻烦,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这山里蛇虫兽蚁很多。”唐岫云嘴角的一对梨涡绽开,带着几分小得意地朝他道。
宋宥琛确实有些狼狈,一进山就头顶突然就一直有硬壳虫往他身上撞,好不容易避开了,没等他拍去残余在自己身上的虫子,三三两两的色泽不一的蛇盘桓在树枝上,朝他吐着舌信。打眼一瞧,有粗壮如手臂的蟒蛇,亦有拇指粗细的银环蛇在其中。
唐岫云在这里,他看着眼前的状况,十分笃定,他并没有退却,而是继续前行。
果不其然,那些蛇朝他吐着信,甚至缠绕他,却没有攻击的意图。
只是被一堆蛇锁紧缠绕的滋味确实有些难受,主要是视觉上的冲击引起胃部的强烈不适。
到了小瀑布附近,那些挂在自己身上的蛇才逐渐散去,一直不断被迫携带蛇群前进的宋宥琛在这蛇群退去后,身上的白衬衣已经皱皱巴巴,还带着深浅不一的拖痕污渍。
“吃吗?可甜了。”唐岫云见他脸色平淡如水,不紧不慢地蹲在泉水边上洗手洗脸。很是淡定的样子,若不是他衣服上的痕迹,她都要以为自己洒的药粉失效了呢。
唐岫云伸着手,见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要拿的意思,正要收回来的时候,指节分明的大掌附在她手心,全数拿走。
“甜吧?”唐岫云脚尖在水中上下晃动,溅起层层涟漪。
宋宥琛半垂的眼眸淡淡地从她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小腿滑落至浸泡在泉水中圆润鲜嫩的脚趾头。嘴里圆滚滚的龙眼被顶到一侧,坚硬的牙轻轻一咬,丰沛的甜味瞬间在他的口腔蔓延开来。
唐岫云见他垂着眼,吃了一颗又一颗,却连句谢谢都没有,她撇撇嘴,这家伙的态度真是让人捉摸不定。
在上海的时候,为了搞清楚状况,死皮赖脸地跟着她,能说会道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加上上次的两次碰面,他对自己的态度可以说是爱搭不理,一脸冷漠的。这也区别太大了吧。
就算救命之恩和报恩抵消了,那她还给他挡了烂桃花呢。好歹是帮助过他的人,怎么连最起码的客气对待都没有。
一碰面就绷着个脸,多说一句话就要割他肉似的。
这男人心海底针哪!
“总之,这后山是我的地盘,你要搞什么砍伐,找其他地方去,今天我撒的药粉是无毒无害的,下一次可不一定咯。”见他一直沉默,唐岫云见他这样,怕也是没有吃人嘴软的觉悟,干脆直接说明白了。
“嘘!”正垂着头洗手的宋宥琛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侧着头仔细辨听后方细微的疑似猫发出的呼噜声。
“你的那些,‘朋友’会伤害猫吗?”他转过头,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轻声问道。
“我的药粉只针对佩戴药囊的人配的,对它没有影响。”唐岫云往后退了一步,拿出帕子擦了擦被他捂了大半张脸的水渍,很是笃定地道。
“咦,不对呀,猫怎么会跑到这边?走!”唐岫云感到有些奇怪,立即站起来,随意用放在一旁的帕子擦干脚,穿上鞋袜。
因为宋宥琛的耳朵很灵,唐岫云走的时候不忘拉上他,果然,在他指引下,她很快找到了,猫藏身的位置。
她踮起脚,朝树枝杈上望去,是一只花猫,缩成一团,半眯着眼,一对尖尖的耳朵却竖着,随时警惕地发出呼噜声。
正要看仔细,身后就传来一阵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伴随而来的是阴哑的呼喊声。
“喵——喵呜——”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朝着他们俩靠近。
宋宥琛从来人的呼喊声中听出了几分杀意波动,当机立断地拉着她躲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下面正好是个土堆断层,两个人蹲在里面,正好遮掩得住。
刚藏好,声音的主人也就走近了,她一身灰蓝斜襟土布衫,下身是宽大的黑棉布裤,头发拢在蓝底白花的头巾里,黑布包边的凉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只见她放下挎在手肘处的竹篮,掀开上面盖着一层灰扑扑的布,拿出破了一个角的鸡公碗,上面是满满当当的小杂鱼。
“快下来,下来吃。”她拿着碗往花猫藏身的地方举了举。
没过一会,方才警惕性和戒备心的花猫,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呲溜一下冲了下树枝桠,歪七倒八地跨着步伐朝她手中的碗走去。
她动作熟练地捏着它的后脖颈皮,放在篮子里,盖上。站起来,往周围环顾了几眼,见空无一人,这才快步离开了。
“认识?”宋宥琛见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
“看不清楚。”唐岫云蹲在他后侧,没太看清,摇摇头,站了起来。
“嗯?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唐岫云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莫名其妙地被拉着躲起来的举动,疑惑不解地问道。
“……”宋宥琛身影顿了一下,没理会她,走到树下,捻起那妇人放碗的时候,掉下的一块杂鱼碎。
“猫薄荷?”唐岫云蹲下,鼻子凑近闻了闻,恍然大悟,怪不得警惕着的花猫一下子变得温顺了,主动靠近,走路却跟喝醉酒了一样七倒八歪的。
“嗯。也有人叫它猫大烟,它的气味浓烈复杂,就是腥气的炸鱼碎都掩盖不住它的气味。只要是猫都无法抗拒这种气味。吸入后会产生短暂的幻觉。比如打滚,喵喵叫,流口水,发呆陶醉等都有可能。总之就会产生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反应。不过它不会对猫有什么副作用,频繁使用的话,它对猫反而产生不了效果了。”
“她有问题。”宋宥琛沉吟了一下,提醒她道。
“当然有问题了,遮遮掩掩的来这儿,还是来寻猫,可不就是大有问题。”唐岫云眼眸微眯,活在这只能勉强吃饱饭的年头,抱着一大碗杂鱼碎到处找野猫,都找到人人忌讳的后山来了,也不知道该佩服她报复心强呢,还是嘲笑她又怂又怕死。
“什么意思?”
“想知道?下山后找个附近的村民问问马寡妇家最近发生的事,你就一清二楚了。”唐岫云笑了一声,把他丢在原地,转身往小瀑布走去。
“……”待他走回小瀑布时,只看到她背着背篓下山的身影。
“马桂兰,你等等,做啥子走这么急,赶你,赶得我都喘大气了。”归还完农具,着急追赶上来的马香花拉着马寡妇的衣袖,直喘气,道。
“是香花姐呀,眼看天都要暗下来了,趁还看得见路,赶紧回去给我家伢子做饭呢。”马桂兰和马香花都是白水寨的,平日里交往比较多,算得上马桂兰为数不多处的朋友。
“这几天队上都在传你家的事儿,你听说了没?”马香花赶过来就是过来告诉她这事儿的。
“听说了一些,都是没影儿的事儿。”马桂兰根本不当回事,道。
“我也觉得,可是大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弄得我心慌慌的,赶紧过来和你说一声。”马香花也是纳闷了,马小跳临时被拉去做什么证人,那罪魁祸首不是那几个女知青,妖巫婆不作法下蛊害那些女知青,抓着马小跳这半大小子下咒算是什么事儿嘛。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头。
“都是那些嚼舌根子的胡吹乱擂,听那些做啥子!天不早了,赶紧回家吧,我也得赶紧回去呢!”马桂兰摆摆手,道。
“行,你心里有底就成。”马香花点点头,朝反方向快步离开了。
马寡妇简单做了些焖饭,让累得眼皮子都直打架的马小跳赶紧吃完去睡觉。
“今晚不用你守着了,有民兵队呢。你吃完赶紧洗洗睡吧。”马寡妇盛了一大碗豆角焖饭给马小跳吃,道。
“知道了,娘。”又累又困的马小跳急哄哄地扒拉着饭,烫得他直呼气。
“慢点吃,饿死鬼投胎啊你!”马寡妇没好气地打了他的胳膊几下,道。
马小跳吃完,掀开院子里的水缸盖子,用水瓢照着身上浇了几瓢水,胡乱搓了一会,换了身干净的褂子,就跑去睡觉了。
马桂兰锁了厨房门,在里头洗了澡,端着脏衣服出来,在水缸边借着皎洁的月光,搓揉着俩母子换下的脏衣服。
做好这些活,她才扶着酸痛不已的腰背,坐下来喝口凉白开,她抬头看着天上白惨惨的月色,不禁陷入回忆。
五年前,她丈夫刘海在瓷厂上班,好端端就倒下了,送到医院已经没呼吸了。就这么丢下了她还有刚满七岁的马小跳。
她还没缓过神来呢,瓷厂的位置就被公婆自作主张地给了小叔子刘河。瓷厂赔付的一百块钱,婆婆才给了她十五块。
原先有丈夫在,月月往家里寄钱,婆婆对自己和小跳还算可以,自从丈夫死后,婆婆是越来越不把她娘俩当人看,非打即骂,她一反抗,就嚷嚷着要赶她娘俩出刘家。
小打小骂她也就忍了,可是婆婆偏袒小叔子一家是偏袒太过,大热的天,满满一盆西瓜,侄子侄女吃得满地都是瓜皮,小跳嘴馋得直流口水,捡了一块被丢在地上的西瓜皮啃,就被婆婆一脚踢翻在地,头破血流的。
要不是血止不住,婆婆还不肯送去卫生所。在卫生所那一夜太难熬了,她浑浑噩噩地走到水塘边,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就这么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走进去,一切都解脱了。
“你要去死吗?”不知什么时候,她身旁站了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睡裙的小女孩,一张稚嫩的小脸苍白无半点血色,齐眉的厚刘海,眼眸空洞无神,没有任何情绪,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让人背脊升起一阵密密麻麻的凉意,不寒而栗。
“活着太难熬了。”换作平日里,她保不准会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逃命去了,可她连命都不要了,心境反倒诡异的变得平静,马桂兰平和地道。
“喔。”小女孩眼神透着淡漠,应了声,然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就这么空洞无神地看着水面。
两人就这么并排一站一坐,过了好一会。
“你怎么不去死?”又过了一会,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再次响起,她那双比夜色还浓的眸子冷淡地扫了过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残忍的天真,问道。
马桂兰呼吸一窒,恍然,原来她在等着在这里是为了看自己死呢。
马桂兰惨淡一笑,心中很快释然了,也好,至少还有人去给自己报个丧,不至于在水里泡上几天才被发现。到时候又肿又涨的,太难看,小跳胆小,怕是会吓坏。
她抬起脚踏进水塘,一步一步往深处走去。直到水没过肩膀时,身后那个女孩噗呲一下笑出了声,凉凉地道:“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活着?”
如果这一句话是一声惊雷的话,她接下来的话就是地龙翻身,让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说:“你死了就死了,可活着的人还活着。该发生的还会继续发生。你就只是死了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凭什么?!”马桂兰转过身,心中的怒火陡然升起,不甘地吼道。
“凭你已经死了。”女孩淡淡地道。
惨白的脚浸泡在夜色中墨黑一片的水塘中,随着波纹时隐时现,一如她的残酷回应,让人心寒。
就她说的这么一段话,她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她发誓,二十几年来,她从未如此清醒过。
她的胸口似被什么点燃了,满腔熊熊怒火将轻生的绝望焚烧殆尽,她走出了池塘,犹如重获新生,浑身充满了凤凰涅槃之后的坚毅。
其中的艰辛历程,不足与外人道。总之和刘家老小屡屡交锋,最后她拿回了应得的东西,甚至让刘小跳变成了马小跳,与他们刘家没有任何瓜葛。
任凭那些嚼舌根子的把唐家大宅里的女娃娃下咒害马小跳的事儿再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她除了觉得可笑之外,没有任何兴趣。
这事谁都有可能,除了她。
如今的马桂兰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脑子里把平日里和她不对付的人都过了一遍,和她打过交道的,都是当场怼脸骂的多,哪里会费那些精力故意藏头露尾地耍贱招恶心她。何况还在夏收的当口,哪个人不是累得恨不得一头扎进被窝里,所以这人恐怕没有参加夏收又或者说做的活少,才有那个精力和时间。他/她最好藏严实了,不然,被她抓到,对付他的手段她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