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红的情况不容乐观，孕期才将将满八个月，俗话说七活八不活。
胡贵发坐在手术室门口，双眼无神，眼白都布满了血丝，浑浑噩噩地盯着手术室大门看。
只要有护士推开门，他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立即站起来。只是来去匆匆的护士每次给出的回答都是同一句，请家属耐心等待。
唐岫云知道，任何安慰的话在孙小红安全从手术室出来前都不过是苍白无力的言语，她现在能做的也不过坐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起等待。
“病房已经安排下来了。赵婶子已经回去收拾孩子和产妇要用的东西了。”去缴费处办理好住院单等一系列费用的宋宥琛坐在抱着他外套，强忍着难受的唐岫云身边。
“我回去给你拿枕头。这里人多，不要乱走动。”宋宥琛看着她紧拧着眉，却执着地忍耐着不肯离去，知道是劝不动她的，叹了口气，道。
“你陪陪我……”唐岫云摇摇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伸手抱住他的胳膊，脑袋就这么靠着，他身上冷杉雪松的气息在鼻端萦萦绕绕，帮助她慢慢地镇静下来。
韩美娟正好当班，抽了个空，匆匆赶来，进去询问了情况，就出来了。
“韩同志，小红怎么样了？”看到她出来，胡贵发赶紧冲过来，焦急地问道。
“情况比我们预估的要好。她现在状态还可以，一般头一胎，产程都会比较长一些。现在还早，给她先弄点容易吞咽的东西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生。”
“好好好，我……”
“我们俩去吧。”唐岫云看出了他的犹豫，赶紧道。
“对，胡同志留在这里，有什么情况，护士有急事找家属，他也能第一时间配合护士了解到情况。”韩美娟点点头，看了看手表。道：“我那边还有病人，就先走了。”说完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唐岫云跟着宋宥琛刚走出了卫生所不久，一个女人牵着一孩子远远地跟在他们俩身后。
牵着媳妇走在前头的宋宥琛敏锐地感觉到了身后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视线。他停下脚步，给唐岫云整理衣服，视线不经意般透过她朝后头扫了一眼。随即收回来视线，若无其事的牵着唐岫云继续往前走，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慌忙拉着儿子孙大宝站在暗处的苏红旗小心翼翼地勾头去看，发现那个男人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舒了口气。赶紧拉着自家儿子边走边小声叮嘱道：“妈妈交代你说的，可记住了？”
“妈，他才不是我爸爸，我不要。”孙大宝瘪着嘴，不乐意地嘟囔道。
“嗐，我的傻儿子，那又不是真的，这样，等我们拿到钱了，妈妈给你买你最喜欢的那个小人书和洋火枪？”苏红旗哄着他，道。
“真的？”
“妈妈还能骗你不成？”
“那行吧。”为了小人书和洋火枪，孙大宝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走吧，一会跟丢了就麻烦了。”苏红旗看着已经快看不到人影的两人，拉着孙大宝催促道。
宋宥琛和唐岫云来得早，食堂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排队，他们俩很快就打好了饭。提着饭盒正要往卫生所走，没走几步，就看见孙小红的侄子一股脑朝她身上撞。
唐岫云只觉腰部一紧，整个人被扯进了他的怀里。
“呜哇！啊啊啊啊！爸爸！我是大宝啊！爸爸！”撞了个空的孙大宝以头抢地，整个人摔了个大马趴，都不用装，直接疼得呜哇大哭。
“哎哟，我的大宝，你怎么了这是？”苏红旗看着自己的儿子扑了个空，摔在地上，心疼极了，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抱起孙大宝，哭天抢地的喊着，好似谁害了她儿子似的。
“走吧。”宋宥琛连眼尾都没有扫一下地上抱作一团哭得稀里哗啦的母子俩，牵着唐岫云就要走。
“爸爸，你别走！”苏红旗看两人要走，赶紧掐了一下孙大宝，孙大宝嗷了一声，疼得吱哇乱叫，道。
“让他走！他不是你爸！”苏红旗狠狠地瞪了一眼宋宥琛和唐岫云，带着恨意。
“？？？”唐岫云听着孙大宝喊着爸爸，整个人都不好了，见人就喊爸爸，这孩子什么毛病？
“这位同志，讹人也不是这么讹的吧？你知道他谁是吗？保卫科科长，小心给你娘俩扭送到公安局去。”恰好吃完饭出来的工人剔着牙，在一旁说着风凉话道。
“这位大姐，你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见谁都喊爸爸？”
“宋科长，你这是什么运气，没结婚，结婚有孩子的，咋都惦记着你呢！”
上次那个托儿所老师散播谣言的事件太过精彩了，厂里的工人们都还记忆犹新，这才过去多久，又来一个碰瓷的。
“宋科长长得一张女同志喜欢的俏脸蛋，可不就招人喜欢嘛。我要有孙科长长得一半俊俏，光是上门牵线的介绍人都快把我家门槛踏平了吧。”有个小年轻摸了摸他黑黢黢的脸蛋，一脸调侃地道。
他的话一出，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纷纷笑骂那小年轻脸皮子厚的没边儿。
被晾在一旁的苏红旗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局面，尴尬的要死。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
“这位大婶，你知道污蔑他人也是犯罪，可是要抓起来的吗？”唐岫云抱着宋宥琛的衣服，看着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苏红旗。
“我哪里污蔑谁了？我刚刚不都说了他不是我孩子他爸，是我家儿子认错了人。小孩子没看清楚认错了人，怎么能说是污蔑呢！你一个大人怎么还跟小孩子计较？”孙红旗听着心里一慌，赶紧扶着孙大宝站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一脸你怎么好意思跟一小孩计较的模样。
“我家的丫头年纪小，童言无忌，哪里像大婶你，不止吃的盐比她吃的饭还多，连走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这样跟她一小姑娘计较，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宋宥琛摸了摸自家媳妇的脑袋，一本正经地道。
神特么童言无忌！
其实大不了唐岫云几岁的苏红旗被怼得哑口无言。
确实，唐岫云自小就被养的娇滴滴，加上原本就长得显小，穿衣打扮也是光鲜亮丽的，结了婚后又被宋宥琛当成小闺女养着，日子过得滋润，一身皮子白白嫩嫩的跟小婴儿一样。
反观苏红旗，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列宁装，脸上蜡黄蜡黄的，颧骨高，嘴唇薄且嘴角向下，一脸的刻薄相。
两人一对比，确实有点差了辈的意思。
“我们走吧。”唐岫云并不打算跟这对母子过多纠缠，饭菜得趁热送给孙小红吃才行。
看着两人打算走，苏红旗才猛地想起自己纠缠他们俩的目的，拖着孩子想要冲过去，宋宥琛回过头，眼神冷冽刺骨，警告意味十足，苏红旗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脚步，不敢靠前。
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离开。
“妈妈，好了吗？什么时候去买小人书和洋火枪？”孙大宝看着妈妈站在原地不走了，以为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兴冲冲地道。
“买买买，就知道买！你当爸妈是金山银山啊！经得起你这样造！你怎么跟你爸一样窝囊又没用。怂货一个！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瞎了眼嫁给你爸这么个窝囊废！”心里窝着火的苏红旗看着这个讨债鬼，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就骂道。
“呜哇呜哇！妈妈说话不算数！答应我的话又反悔！我都已经喊他爸爸了，你还不给我买小人书！我要去告诉奶奶！”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的孙大宝哇的一下就哭了，大声嚷嚷道。
“哦豁！这大婶疯了吧！竟然教唆自己的儿子喊别人爸爸。这都什么事儿啊！”孙大宝这么一嚷嚷，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一脸鄙夷又不屑地啧啧称奇。
“看什么看！没看过当娘的骂孩子吗！”苏红旗真是快被这孙大宝这个蠢货气死了！要不是亲生的，她真想大嘴巴子抽死他！
宋宥琛和唐岫云早就走的不见人影了，她也没法去追，只能扯着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食堂门口。
此时的两人正好到了卫生所，提着饭盒去手术室那边，胡贵发还如他们离开时一样，连姿势都没变过。
唐岫云逮到一个正要进去的护士，拜托她把吃的送进去给孙小红吃，护士跟她确认了一遍患者的名字之后，就把饭盒带进去了。
“吃点吧。”宋宥琛把饭盒搁在他面前，可是胡贵发不为所动，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你现在可是孙同志的主心骨，孩子出生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你来处理，若是倒下了，她该怎么办？”宋宥琛提了孙小红，他才舍得转动一下他的眼珠子，将目光落在眼前的饭盒上。
“她会没事的，对吧。”接过饭盒，胡贵发低低的道。
“嗯。”宋宥琛愣怔了一下，应了一声。
看着一脸木然往嘴里塞东西，机械性地咀嚼然后咽下的胡贵发，宋宥琛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回到唐岫云身边坐下，喂她吃饭。
“饱了。”唐岫云实在没胃口，吃了几口就觉得很撑，不想吃了。
“再吃两口，你今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宋宥琛哄着她，一脸担忧的模样让她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又吃了几口。
这样反反复复哄着，好歹吃了三分一的饭菜，见她光嚼不咽，知道她实在是吃不下了，这才没再喂她，三两下扒拉完剩下的饭。端着饭盒拿去水房洗干净，再回来的时候，唐岫云正好捂着嘴朝他跑来。
宋宥琛也顾不上其他，拉开大衣，赶紧把她抱住。
“不，不是，我想吐！”原本要冲去厕所的唐岫云捂着嘴，艰难地推了推他，道。
“……”会错意的宋宥琛赶紧揽着她朝厕所走去。
刚吃进去东西全吐了干净，感觉好一些了，又因为厕所难闻的气味，还没走出门，又急匆匆跑回去吐了好几次，最后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捂着鼻子摇摇晃晃出到厕所门口，就被一个怀抱拥了个满怀。宋宥琛抱着她拢住衣领，避开人们的各种投过来的目光，躲在一处偏僻角落，任由她抱着自己缓解妊娠反应。
冷山雪松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埋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贪婪的吸着他身上的气味。过了大概三四分钟，才觉得自己缓过来了。
“还难受吗？”
唐岫云从他怀里抬起头，轻轻摇了摇头，有些恋恋不舍地退出他的怀里。
“我们回去吧。”她抱着他的衣服，捂着鼻子，小脸有些泛红，道。
“嗯。”宋宥琛盯着她微粉的脸颊，心里有些痒痒的，但是碍于场合不对，颇有遗憾地叹了声。
三人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左右，一个抱着襁褓的护士出来手术室，喊了一声：“孙小红家属！”
原本跟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胡贵发腾地一下站起来，冲上前去，喊道：“我！我是她爱人！”
“恭喜，你爱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六斤三两。”护士要把孩子交给他，可是，他突然躲了开来，愣愣的问：“孙小红呢？”
“孙小红还要一会才出来，你先把孩子抱去病房。”护士上前要给他，他又退了一步。
“我，我来吧。”唐岫云见状，赶紧上前，道。
她的话刚落音，宋宥琛先她一步上前，面无表情地从护士手里接过了孩子。
唐岫云有些担忧地看着动作僵硬的宋宥琛，脸上是绷得死紧。‘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宋宥琛紧张得咽了咽口水，“怎，怎么这么轻，这么软？”
“生啦！”回家炖了鸡汤过来的赵嫂子，惊讶地道。
真的，宋宥琛从来没有觉得赵嫂子的声音这么好听过，赶紧把孩子递给她。
“哟，长得真好看！”
唐岫云好奇地探过头去看，只见一个红彤彤的婴儿，跟个猴子似的，有些皱皱巴巴，说不上丑，但绝对跟好看沾不上边。
“赵嫂子，刚刚护士说，让带孩子到病房，小红一会才出来。”唐岫云看了一眼就不想看了，对她道。
“好，那我先过去了。”赵嫂子点点头，抱着孩子就往病房走去。
“我们也过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宋宥琛提起赵嫂子落下的鸡汤，提议道。
“嗯。”唐岫云想了想，觉得还能顺便取取经什么的，就同意了。
“怎么了？”赵嫂子刚换好尿布，就看到两人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看。
“赵嫂子，你怎么知道他尿了？”毕竟小娃娃都没怎么哼哼，又裹着一层厚厚的襁褓。
“嗐，这小子可是个爱干净的，抱着他睡得好端端的，突然哼哼，不是饿了就是尿了。”赵嫂子看着这两个好奇宝宝，失笑的道。
病房里暂时就孙小红这一个床位有人，其他几个都空着，宋宥琛让她坐在旁边的病床上，看着赵嫂子利落地拆开襁褓，给他又换了一次尿布，这次是拉了，又看着她动作快速又轻柔地裹起包被，完全没有插得上手的地方。
又等了一会，两个护士把孙小红推进了病房，胡贵发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孙小红太累了，睁眼看了看孩子，就睡了过去。
值班的医生过来，交代了一下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就说产妇需要充足的休息，开始赶人了。
见孙小红平安无事，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宋宥琛和唐岫云表示明天会帮忙带早餐过来，就离开了病房。赵嫂子需要照顾新生儿，胡贵发怕孙小红醒来要上厕所没人扶，就留了下来。
“呀，饭盒忘了。明天还要给他们带早餐呢！”出了卫生所，唐岫云看到自己两手空空，才恍然想起自己刚刚去了一趟厕所，把饭盒落在护士台了。
“你在这等着，我回去拿。”宋宥琛的手里还拿着其他东西，倒是没注意到她手上的饭盒，让她在原地等，自己跑去拿。
唐岫云点点头，抱着他的衣服，站在避风的墙角等他。
她拉了拉围巾，不让萧萧的北风钻进自己的脖子里。
突然一个黑影踉踉跄跄的快步走出来，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出来，挡住了她的路。
“让开，不然我就扔了他！”陈胜男紧张得声音都有些抖。
唐岫云微愣，这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她借着路灯，仔细辨认了一下，她怀里的襁褓有一条红绳子，那不是孙小红的孩子吗！方才才看着赵嫂子给系上的。说是她老家那边的风俗，保平安的。
“你想清楚了，这孩子要是被你摔死了，不会因为你是孩子的外婆免除牢狱之灾。我要是放你走了，你就成了拐卖人口的人贩子。”宋宥琛盯着她慌乱的眼神，沉声道。
“你不要逼我！小红，小红她还年轻，没了这个孩子，等身子养好了，很快就能再生一个。我只有一个儿子，他要是没了，我这下半辈子可怎么活啊！”她趁人不注意，偷偷在水里下了药，等赵嫂子和胡贵发晕了过去，才好不容易把孩子偷出来了，没想到却和去而复返的宋宥琛撞个正着，第一次干这事本来就心虚，现在听他这么说，更是慌得不得了。可是，她回不了头了。
“欠多少？我们可以帮他凑，只要你把孩子还给孙同志。”宋宥琛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立即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无情无故的，你会帮我们还钱。你当我傻？”陈胜男不信，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我是和你无亲无故，但是，孙同志和我爱人情同姊妹，她的孩子，我们没办法视而不见。就当是，你把孩子卖给了我。”看着陈胜男怀里的孩子难受得嗷嗷哭，宋宥琛眉头紧锁，道。
“五百块，一分不少。”陈胜男警惕的看着他，道。
“好，不过我身上现在没有这么多钱，你跟我去我的家里拿。”
“我不去，你自己回去。”陈胜男非常抗拒，不肯配合。
“我怎么能走得了？万一我一离开，你就跑了，我去哪里寻回孩子呢？”宋宥琛眉间隆起，有些哭笑不得地道。
陈胜男一时间陷入两难境地，他自行离开，万一去喊人来，那她真的是人财两空。跟着他走，路上这么长的时间，难保不会把孩子夺走。
“我们跟你去！”躲在暗处听到了宋宥琛的话的苏红旗拽着孙大宝，咬咬牙跑了出来。
五百块的诱惑太大了！苏红旗的丈夫只欠三百块的赌资，就是这孩子给欠钱的那些家伙，她没有半点好处。给了宋宥琛，只要钱到手，还了赌债，她手里还捏着两百块。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妈，我们跟他走。”她走过来，让他走前头，自己跟在他身后，陈胜男抱着孩子走在最后头。
唐岫云紧紧的靠在墙根，看着他带着三人走了另一条路，走远后才走出来。朝另一条路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