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西风正烈。
骑兵如流水一般在青黄的草地上淌过,杨文安准备率军截击杨奔的后路。 “大帅,张总帅请你过去一趟。”忽然听到信使过来这般禀报了一句,杨文安十分诧异。 他向远处的草原望了一眼,在天地交际之处可见唐军旗帜正隐隐飘摇,不由道:“战事在即了,他找我做什么?”
“张总帅称有重要之事商议。”
杨文安皱了皱眉,喃喃道:“定然不是好消息。”
将兵马暂交由杨文仲指挥,他遂策马赶向张弘范的大营。 这段路并不近,为了对唐军形成夹击之势,就在今晨杨文安还向西南急行军了二十余里。待赶到张弘范的大帐前,马匹已是大汗淋漓。 张弘范在与几个将领说话,见他来了,神色平静地招了招手,道:“泰叔来了,这边说。”
“仲畴兄。”
两人既不按官位相称,也不以“九郎”“二郎”呼之,互相以字号相称,看起来都是文质彬彬,但亲近中却透着一丝疏远。 张弘范比杨文安大两岁,又是总帅,显得更沉稳些,便是说坏消息时也从容镇定。 “我今日收到的消息,有一小股唐军偷袭了包头大营,杀了宗王……” “什么?”
杨文安眉头皱得更紧,脸色登时难看,因脸上的箭痕而显得狰狞起来。 “怎么会有唐军绕到后面?从南面渡过黄河来的?你没派人防着?”
“是之前逃到阴山以北的唐军溃兵。”
“上一次有唐军兵马被击败只怕是在一年前了吧。”
杨文安道,“溃散了这么久,还能有战力?”
“是啊。”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他们境遇相似,都是忽必烈在平定李璮之叛后大力提携的。 年纪轻轻,乍得高位,愈发显得君恩深重。再加上他们都是自负的性格,根本不顾天下形势的变化,认为再凶险的局势,凭自己也能力挽狂澜。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都选择归顺李瑕,他们依旧坚持自己的选择。 可到了现在,局势越变越坏,难免还是感到了气馁。 “娘的。”
杨文安啐了一口,烦躁地踱了两步,“不驻扎在九原城里,非要在草地上支个帐篷,误事的废物。”
他已不惮于在张弘范面前表露出不满。 渲泻了情绪之后,他问道:“接下来怎么做?我们还有把握击败杨奔吗?”
“没有。”
张弘范直接摇了摇头,道:“蒙古诸万户、千户已有不服于我的迹象,这一战不宜再继续打下去。”
杨文安听了,嘴角便扬起了一个有些讥讽的笑容,但不知是在笑什么。 他对这一战是有期许的,想趁着李瑕北伐、两国主战场转移到中原之际,重新在西北立足,现在这种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莫泄气。”
张弘范在杨文安肩上拍了一下,道:“你我皆是愈挫愈勇之人,重整旗鼓再战便是。”
“如何重整旗鼓?”
“收缩防线。”
张弘范吐出四个字,显得有些无奈,又像是早便接受了这结果,“陛下命我尽快领兵赶回燕京,我本想先击败杨奔,如今看来是来不及了。从大局而言,该先击败李瑕的主力……”
杨文安听着这“来不及”三个字,暗道张弘范真懂得找理由。至于什么尽快赶回燕京,无非还是因为没资格统领那么多蒙古兵马。 好在商议到最后,张弘范提出全军向东退防,由杨文安驻守云中古城,这才让他稍稍释然了一些。 收缩防线也好,终究比平坦的河套草原更好守卫,稍稍能松一口气。 …… 拿定了主意,杨文安便策马赶回自己军中。 这一整日来回奔走数十里,他回到营地时已是傍晚,第一时间则是见了杨文仲。 待提及脱忽之死,杨文仲并不惊讶,而是叹道:“当年以为蒙古国强盛,如今却屡屡大败。”“胜败乃兵家常事。”
杨文安道。
方才是更加坚定的张弘范宽慰他,此时则是他宽慰更不坚定的杨文仲。 “近年这几场大战,大元是吃了亏,但否极泰来,也许很快就要反败为胜。”“是吗?”
杨文仲已不抱期待,道:“也许当年叔父打算归顺李瑕是对的。”
“当年也是叔父要投降于蒙哥,使节都杀了,结果还是降了。”
“二弟就没想过……” “别再反复了。”
杨文安断然道:“守云中对我们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有阴山、大青山脉为屏障,休整一段时日,积蓄实力,再观天下形势也好。”
“休整?只怕很快又要征调我们。”
“大哥,别说了!”
杨文安摆了脸,道:“让将士们准备一下,连夜退兵吧。”
杨文仲默然,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帐中只剩下了杨文安一人。 他独坐在那,疲惫地闭上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睡梦中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某间屋子里。 真的是受够了住帐篷了,四处漏风,且不停晃动,还是住屋子舒服。 石头砌成的房子结实而温暖,转头一看,能看到楹联上题写“云山福地远留降,荣扬万年”,睡梦中的杨文安便知道自己回到了大获城。 苍溪王渡乡,山山水水,风景独好…… “大帅!大帅!”
忽然听到了焦急的喊声,像是蒙古大军攻势太急,有将领在请杨大渊拿主意。 杨文安遂睁开眼。 那片青绿的山水、那座温暖的山城在眼前消失了,他发现自己依旧是处在这个四处漏风的帐篷当中,眼前是一脸惶恐的心腹将领韩福。 “大帅!不好了,他们说要投降唐军……” 杨文安道:“没有我的命令,谁敢降?”
这平谈的语气让韩福一愣,焦急地道:“他们已经串通好了,马上便要来逼大帅。”
“只有你过来报信吗?”
“这……是,只有末将。末将假装也想投降,骗过了他们,这才赶来向大帅报信。”
远处隐隐已响起一些呼喝声。 韩福愈发着急,道:“快带兵去平叛吧?他们很快就会来对付你了……” 这支兵马的主力是从大获城带出来的老兵,显然就是一部分人被杨文仲控制,打算投降李瑕。 但军中也有许多士卒是杨文安后来征发来的,还有几个千人队则是张弘范派过来的。 杨文安似乎在考虑怎么做,他用双手搓了搓脸,像是搓掉了脸上的疲惫,但其实已经累到双眼发红了。 “你说,我大哥会杀我吗?”
他问道。
韩福又是一愣,急道:“大帅,这都什么关头了,快平叛吧。”“不管他杀不杀我。”
杨文安道:“以后李瑕都会更重用他,他这么做,就是把兵权从我手上抢走。不,李瑕才是会把我们的兵权抢走。”
“大帅也想要投降了吗?”
“不。”
杨文安道。
他就用这双通红的眼盯着帐门,似乎等待着长兄带人杀进来。 …… 良久,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有士卒持刀冲进帐篷,后面跟着的是大步流星的杨文仲。 但当杨文仲定眼一看,却发现杨文安并不在帐中。 “不好!”杨文仲一惊,喝道:“速去将蒙古千户兵马包围。”
“是!”
他此时才从腰间拔出佩刀,匆匆转身继续兵变夺权。 然而,预料之中的冲突并没有发生,杨文仲夺权的过程很顺利。 局势稍安,却有人押着韩福过来。 “就是这个叛徒通风报信。”
“我不是叛徒。”
韩福大喊道:“我只是忠于大帅。”
杨文仲上前,一把拎起韩福,喝问道:“杨文安人呢?!”
都不需要韩福回答,恰在此时,有士卒匆匆回来,手里还抱着一副盔甲。 杨文仲一看便明白了,显然,杨文安已然乔装逃走了。 他忽然大怒,却不知道在怒什么,再次冲韩福吼道:“说!杨文安去哪了?!”
韩福此时才肯回答,道:“大帅说,让你把将士们都带回川蜀,落叶归根……” ~~ 唐军旗帜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停在了杨文仲身前数十步的距离。 杨奔在李德辉的陪同下策马而来,一见到前方跪了一排的将领,连忙翻身下马,上前去扶杨文仲。 “罪人杨文仲,今弃暗投明……” 杨文仲才开口,杨奔已道:“杨兄不必如此,你是忠良之后,令尊守卫百姓,与蒙虏力战而殉国,你也曾坚守大获城数年,实因宋廷腐朽无能才一时误入歧途,如今能及时醒悟,善莫大焉。”
这一番话,杨奔这个臭脸自是说不出来。 都是李德辉教他的。 李德辉还教会了杨奔明白将、帅之间的区别。 如今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唐军又能够再次攻入河套,从西面对中原施压,对蒙元形成夹击之势。 由此,局势对忽必烈而言,已到了雪上加霜的地步…… ~~ 从河套草原往北,天地间一片苍茫。 脸上带着箭疤的男子独自在西风中策马狂奔,直到马匹力竭,他才下了马,踉跄走了几步,跌在地上。 “一场空啊。”
仰倒在地上看着天空,他喃喃道:“是非成败转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