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
吕文德的大帐外,两名士兵正在窃窃私语。 “昨夜六将军赶来,谈了一整夜,还没睡呢。”“怕是出了什么大事,不妙了。”
“嘘,小心治我们惑乱军心之罪……” 二人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再多言。 更远处的营房则还是一片安详,井然有序。 陈元彬一觉睡醒,整理着衣袍走出营帐,秋风拂面,神清气爽。 抬头看去,隆中风景独好,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让人想到了诸葛亮躬耕于南阳之事。 他不由负手吟起李白的诗来。 “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
更让他感慨的是后面没念出来的几句。 诸葛亮未显达之时,崔州平对他最为赞许。如今陈元彬亦自诩是报国忧民的布衣之士,得到吕文德的提携,来日未必不能名垂千古,成就一番大事…… “先生。”
有士卒上前打断了陈元彬的闲情逸致,道:“请先生到大帐议事。”
“现在?还未进食……” “请先生立即到大帐议事。”
陈元彬登时感到了吕文德对自己的器重,颇受鼓舞。 “少保这是一醒来便要见我?”
那传令兵板着脸,也不多话,抬手示意他过去便是了。 一路进了大帐,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陈元彬没空理会,先是温文尔雅地向吕文德行了一礼,然后一转头见吕文焕也在。 “六将军竟也……” 话音未落,吕文德已大步上前,抡开那树干一般粗的胳膊,一巴掌摔在陈元彬脸上。 “啪!”
陈元彬整个人都摔了出去,他眼前一黑,只觉脖子因巨力几乎要扭断了,其后才感到脸上刺辣的疼。 “老子拍碎你个蠢材!”
吕文德破口大骂。
好一会,陈元彬的视线才渐渐能看清了,他跪在地上,愕然看向吕文德,回想了一遍最近的出谋划策,依旧不知道纰漏出现在哪里。 “少保,我……” “他娘的!老子早便说了狗猢狲的战略不简单,你非要说不可能、不可能,老子花钱聘你这么一个蠢货!”陈元彬听了一会才明白那“狗猢狲”指的是李瑕,但却不明白李瑕还能怎么样破局。 “是李逆突围了吗?学生……” “突围?”
吕文德又骂了几句,怒火终于开始消了。
至少李逆还没有突围。 这日不断有信使传回了更详细的战报。 驻扎在鹿门山一带的元军已开始给宋军提供唐军的情报。 吕文德召集诸将议论,陈元彬才终于渐渐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史俊领了一到两万的兵力,从长安走商州、出武关……” “一万还是两万?”“暂时还不清楚。”
“叛军怎么会有这么多兵力?”
“推算李逆大致有将近二十余万众,扣掉各地的驻军、防备蒙元所需的兵力,以及兴庆府、河套一带的兵力,至多凑出五万余人攻宋……目前确实也是五万余人。”
吕文德大怒,喝道:“你们不是说他只有两三万水师吗?”
“少保息怒,那想必史俊所率领的是步卒。”
陈元彬怯怯地抬了抬手,道:“江陵府地攻势一直不算猛烈,姜才所率领的未必就是熟练的水师。”
吕文德冷冷看了他一眼,眼睛满是不信任。 反而是吕文焕颔首,道:“不错,史俊所率领的士卒很可能水陆作战都擅长……继续说吧。”
“史俊率部离开了武关之后,绕过了南阳……” 吕文德再次打断,喝道:“怎么可能轻易就绕过南阳?!”
“自从我们与蒙元议和以来,董文炳就抽走了南阳大量兵力往潼关。而且,自从李逆亲自下汉江以来,南阳剩下的元军几乎都被吸引到了汉江附近,防止李逆脱逃。包括元军探马,亦全在附近徘徊。”
“还有一点,史俊所部离开武关后,并未向南,而是向东,沿着山路绕过了南阳元军的驻地,经铜山,过蔡州,被发现后直扑信阳……” 陈元彬听到这里,已经惊呆了。 他回想起自己说过李瑕只有两条水路攻宋,这话没错,但从蒙元境内绕道已超出了“李逆攻宋”这个话题本身。 “不可能的,以元军探马的速度,传递这些消息只要数日,那史俊所部从南阳到信阳,只用了不到十天,怎么可能?叛军怎么可能在蒙元境内这么快地穿梭?”
吕文焕闭上眼。 怎么可能? 这些人只会喊着“蒙古强、蒙古强”,却不思考蒙古强在何处、有何弱点,遇事只会喊“怎么可能?”
当年青阳梦炎率军一路北上杀到河北沧州,离燕京只有三百余里,满朝亦是不可置信。而不可置信过后,又开始嚷着要收复中原。 根本不愿意换一个脑子去思考蒙古人如何想事情的,只管以自己的想法问蒙古人为什么不守好城池。 这就好比,宋人耕地种地,不能让人踩踏田亩;而蒙古人放牧,只在乎牛羊不会走丢,不会管谁踩过了草原。 现在,李逆的叛军从蒙古草场上跑过,宋人却还在惊奇蒙古人怎么能让人踩过他们的庄稼。 “史俊攻下信阳之后想做什么?”
陈元彬终于反应过来,又有些后悔脱口而出问了句废话,该是他为吕家兄弟出谋划策才对。
他咽了咽口水,看向地图,努力冷静下来。 “信阳……他们可以南下攻鄂州,也可以向东南,攻重镇太平州。但他们渡不过长江……或许是要奇袭我们。”吕文焕依旧认同陈元彬的才智,毕竟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叛军会绕道蒙元境内,包括他自己也是。而统帅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还是需要参谋拾遗补阙。 “我认为他很可能想要扑鄂州。”
吕文焕道:“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在未得到史俊的具体动向之前,我们……”
“报!”大营外传来了呼喝声。 吕文德一脸不悦地坐在主位上不说话,由吕文焕吩咐放这信使进来。 “报!鹿门山的元人传信来言,昨日下午他们有探马在枣阳以南七十余里的三里岗望到了叛军动向……” “这么快?”
吕文焕一惊,连忙看向地图,自语道:“竟然又向西了,那不是直扑鄂州……是要来解李逆之围吗?”
他一直在襄阳,不了解吕文德从鄂州北上支援的路线,因此有些事还没反应过来。 陈元彬却惊呼了起来,道:“船只!船只!”
正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的吕文德倏然站起,勃然大怒。 吕文焕手指在地图上的襄阳一点,指着汉江向下滑,嘴里道:“大哥把船只停在宜城?”
“嗯。”
吕文德沉闷地应了一声,脸色愈发阴鸷。 他来包围李瑕时,一路溯汉江而上,行至宜城,弃船走陆路,向西绕过隆中先攻占了谷城。 倒是也留下了数千民兵、纤夫把船只都拉到襄阳,这些日子已拉了大半,却还有一小半还留在宜城。 “狗贼史俊想抢夺船只顺江而下?”
“未必。”
陈元彬分析道:“他从枣阳过来,偷袭我们的腹背也有可能。”
“你要是当不了老子的谋主,老子一刀宰了你算了……” “咚、咚、咚、咚。”
远处忽然传来了隐隐的鼓声。
呼啸声由远及近。 “李逆要突围了!”“拦住他!”
“别走了李逆……” 吕文德方才还恨不能马上杀向史俊,此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容忍已经被围堵在绝境里的李瑕逃脱。 他急不可耐地便要亲自去督战、围堵李瑕。 “张晏然,你提一万兵马火速南下,拦住史俊。六弟,你的人更熟悉襄阳地势,派一支兵马协助他。”
“是。”
“给老子截住史俊。”
吕文德吩咐过后,大步出了营帐,陈元彬抬头瞥着他的背影,惊魂未定,惶恐不已。 帐外立着一个从鹿门山来的元人信使,恰巧见了陈元彬那惶恐的表情,心念一动,马上便起了收买之意…… ~~ 吕文德麾下大将张晏然领了军令,却不是立即便能提兵南下。 士卒需要召集,后勤需要安排,路线需要规划,探马需要布置……直忙到午后,张晏然才终于能率军离开了隆中大营。 他一直留意着汉江方向的战事,希望吕文德能歼灭李逆,定下胜局,以免得他再去阻止史俊。 可惜,李逆亲自统率的这支叛军战力强横,显然不是一两日能击败的…… 离开襄阳城之后,张晏然看到了汉江东岸的榷场与鹿门山上那一座小小的堡垒,心想这不是让元军在襄阳边钉了一个钉子吗。 行军没多久,天色就暗下来。 这一支宋军有军令在身,不敢耽误,连夜行军,好在是顺着汉江而行,速度虽慢,但借着星月之辉,勉强还可以赶路。 探马四散而出,并未发现叛军史俊部的踪迹,这让张晏然松了一口气。 天明时分,离宜城已然很近了。 远远看去,前方还是一片平静,至少表明史俊还没到…… “报!”
张晏然眼皮一跳,放眼看去,见到了一群残兵败将正从树林里逃出来,因看到大宋旗帜而不停招手。 他已猜到发生了什么。 “报将军,昨夜叛军已攻下了宜城码头,抢夺了我们的船只与辎重,顺江而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