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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千字赤文(1 / 1)

第七十七章:千字赤文京都。午门又百里,是帝王蒙荫之地,高墙重闱之上,暖色琉璃盏的光泽在灯火映射之下熠熠生辉,衬得九阶台前的楠木柱上刻纂的徽纹活灵活现。巍峨辉煌的宫殿里,雕梁画栋的庄*严配饰亘深久远……若是能忽略那方石地砖上黑压压的一片——几近横陈垂腰形异相同的高帽,此地倒不失为一个观赏夜景的好去处。“……前有捷报传书,述濬城灾情已稳,太子不日便可返朝,怎么后脚朕的御书房里就凭空多了这么个东西!”

夏禹帝阴沉着脸,挥手将案上一团红白相间的物什掷落高台。其下众臣见状,皆不由自主的把背脊弯成了一个弧形,就怕自己“鹤立鸡群”惹得旁人惦念。皇城中枢之所向来是严防要塞,试问有人能越过层层禁军和无数暗卫进入御书房,那么其在宫中出入岂不是犹如无人之境?大殿中置靠前的几位大臣瞥见那红白之物顺着台阶往近处滚了三番,本是缠成球状的面貌也因着重力松散开来。摸不准夏禹帝此举何意,按捺不住的“黑帽”们稍稍抬头将目光偷渡过去,只需一眼,便让众人胆颤——白绫三尺,上书千字,字字泣血。对于大半部分都滚到自己脚下的长条白布,柴子歌聚眸不动声色的快速阅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眉头也是渐渐拧了起来。只见那绫罗布间写满了赤色的朱砂,字迹清晰,不用细辨就能认清其中的内容,看懂其间……浮然跃笔的仇恨。文中谓自声称要为濬城亡灵讨债,含沙射影的讽刺了当今圣上是个昏庸无能之辈,不察民情,不恤百姓,任由数万无辜性命挣扎在死人间活地狱……不怪乎夏禹帝会如此大动肝火,深更半夜的传召了几乎半个朝堂的大小官员,囊括期间涉职押送了赈灾物资的武将,只能说执笔之人确实有善抓帝心的本事。没见着人家礼部尚书仅是看了个篇首就忍不住默默拭汗了么,想来敢于这般指名道姓对帝王不敬的人理当是史无前例,换谁能心平气和?“这,这简直是目无法纪,是谁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辱骂皇……”“咳,李大人慎言!”

未免引起群臣“激愤”的恢宏场面,礼部尚书秦廉之及时的阻止了旁位李右御史义愤填膺的叱吼,努力的将视线从余光里抖得发颤的肥肉上挪回。“哼,朕倒是差点忘了李爱卿的文笔向来不错,阅篇读著也是惯会提纲挈领,不若你来说说卿对此物有何高见?”

“皇上谬赞,微臣岂敢担此……”“宫城禁军统领司,戚桡大人求见~”不等李斯元冷汗聚圆,殿外军靴踏地的动静顿步而来。待常福全“宣”字出口,传达了圣渝,很快便见一身覆软鳞甲腰缠宽纹漆带之人携着盔缨帽大步走至殿前,伏膝而重跪,形容几分憔悴。“启奏皇上,今有值班侍卫碰见眼生之人形迹可疑,岂料对方身法颇为高绝,等臣率人追去,那人已逃窜至北乾门后了无踪影,是微臣不察,有负皇上所托之职。”

话音落地,殿内宛若众口皆堵,私语之声戛然而止,顺带着让李斯元满腔的“定要逮捕祸首以儆效尤”等等陈词滥调卡在喉中又咽了下去。在场个个人精,眼下但凡有点脑子懂得明哲保身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气氛显然不怎么愉悦的档口去触夏禹帝的霉头,可谁知,“……那……那个贼人,不惜……以身犯险……”群臣中间猝地响起磕磕巴巴然则吐字清晰的一句话,轰然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殿中靠后的位置霎时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连带着素来没什么好奇心的戚桡都忘了自己还是个戴罪之身,双腿跪的笔直,脑袋却猛地转向了音源处,看在旁人眼里不禁多了几分滑稽。无意中引来几十道像是要剖解了自己的视线,蔡芹只好战战兢兢的往队列外挪了一步。——做人要厚道,他不能连累站在他前面的同僚也受此注目礼。然后,众人便眼见着那位才任职不久的新科状元,鞋尖踩后跟,身子踉跄得拂如戏子走台。蔡芹稳住步子才又远望着那地上的红白物件,目不斜视的结巴道:“将……将百姓未达天听之事……寄托于血书文章,呈现在……皇上面前,虽说言辞是过激了些,但恰也说明濬城灾情严苛,不容小觑……皇……皇上,微臣觉得此事可能另有隐情,当下应着手调查绫布所述灾况,实勘濬城民情才是首要之事。”

不知是孤胆壮志,还是天生缺根筋,蔡芹言之凿凿,说到后面竟流畅了许多,不仅腿不发软,舌头都不打结了。“依蔡士郎的意思,此等侮慢王法,污言圣……咳,将典明律例视作无物的大逆不道之徒,就不予追究了?!”

语末方歇,便有几位大臣暗自里摇了摇头,心说李右御史此话虽不中听,但却极为贴合圣心。那千字赤文委实骇人闻见、重逆无道,依着皇上一惯的做法,创作其人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严惩,必会被追查到底。只可怜了今次这备受郎院士称赞的青俊士郎官,大好前途,不知是撞了哪门子的邪,居然敢去帮着那贼子站位,到底不晓得他是愣头青附体,还是初生之犊敢捋虎须哦。众臣见夏禹帝稳坐高位,左手成拳松松的搁在龙案上低音高沉的敲着,听着堂下有人大放厥词不予理会但也并未制止,神色不明却又不像是毫无怒火的模样,便更加不敢吭声了。蔡芹对夹杂在众多打量中的异样眼光倒像是丝毫不觉,他侧身朝李斯元拱了拱手,解释道:“李大人误会了,下官未有此意,不过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民生……”“难道在蔡士郎眼里,冒犯皇威可谓之轻?”

闻言,蔡芹转头又往另一边施了个礼,“荆大人怎能如此认为,对吾皇不敬可是万万使不得的!”

“哎,蔡芹你怎么说话呢,本将如何对皇上不敬了?休得空口白牙打胡乱谈,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此事决计不能算完!”

“荆大人言重了,非是下官信口雌黄,是您自己方才说‘冒犯皇威可谓之轻’……”“我那是在问你!本将嗓门粗,说话喘气儿一个调,那个啥……抒为疑句,非陈言句式,懂吗?!”

头回遇上分辨力差至如此地步的人,逼得他非做强调不可,荆明气得面红耳赤都想飙句“文盲”回敬过去。但想到对方好歹是御霖院和圣上今年亲选出来的甲子文冠,若趁此口舌之快岂不是打了一堆人的脸,只好愣给活生生的憋了回去。蔡芹面色羞赧的再次鞠了一躬,“实在惭愧,都怪下官学识浅陋,对不住荆大人……”言犹未尽,高案忽地豁然拍起,夏禹帝捏着眉心,微眯的眼缝沉寂在掌心的阴影里,他不咸不淡的开口道:“今晚朕急召诸位进宫,是让你们在此开茶谈会的?”

“臣等惶恐。”

无独有偶,适时的谦礼总是众位大臣之间难得的默契。“难得,朕看你们倒是自在得很呐,如何,你来我往的对台戏好唱吧,各位爱卿敞怀随意,言至天明也未尝不可,不过有谁能先告诉朕。”

夏禹帝意有所指,话中深意难辨,“既然层层递交的折子到了御桌上逐字逐句皆是‘濬城已安’,今日又何来此绫罗白缎?!”

蔡芹拱手欲言,可未等他起势,视野里骤然多出一道背影,挡了他的眼不说,还顺道阻了他的嘴。“回禀皇上,濬城距京相隔甚远,时下情形若有变化,奏报延缓恐未能亟待传送,但据以往消息来看,灾况大体上控制得当,部分水渠也已修葺完善。”

柴子歌从容有度的声音在人前响起,只听他条理清晰的分析道:“而今,有人以赤砂著于白绫之中,上述内容却与朝廷此前获知的消息方枘圆凿,其异常之处有待商榷,查证过后方可知晓真伪,但百家大事非儿戏所为,当务之急不妨指派监察大臣去往濬城核实受灾实况才是要紧……”“相关赈灾事宜皇上早就交由太子殿下全权负责,且已有南宫督主随行左右,左御史此言,可是在怀疑谁办事不力蒙蔽圣上?”

柴子歌话语未落,便听得身后阴阳怪气的飘来这么一句。他倒也不恼,仍是节奏不变的慢言而条理分明的道:“本官就事论事,不曾质疑任何,且南宫大人此行是以护卫太子殿下为主,镇压乱民暴动为次,行的是辅佐之事,置身于灾域倘有顾及不周之处……如若过份自信导致耳塞目盲,未免惘顾圣听,秦大人又何必肆意曲解?”

柴子歌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看不出半分与人争辩的不适,“还是说秦大人心系灾情,已抽空去濬城走了一趟?若确当如此,那真是失敬失敬。”

不明就里的“当了劳模”,秦廉之顿时一脑门儿的冷汗,张口结舌几欲说不出话来。“可柴左御史你自己不也说,那绫布所书……有待查证,仅凭……”词穷语乏之际,“不错,是待查证!”

夏禹帝逐字逐顿,听在余下众臣耳中倏而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目光转视,他道:“对于监察使之职,秦爱卿可有人选推荐?”

“……”秦廉之胸中憋着一口气,已是将柴子歌全家问候了个遍,面上还得尽职尽责的道:“濬城临海且地处南下,城内外多修鱼塘水坝,此次又是水患闹灾,为稳妥起见,皇上可使善通水利之人前往,或能事半功倍。”

夏禹帝听言不置可否,继而呼道:“工部?”

“臣在。”

点名乍然落到自己头上,季颖松绷紧了神经连忙出列。“可听明白了,你怎么看?”

怎么看?他能怎么看?!六部中有治水之才的官员,早在太子第一趟派人传信来京汇报濬城灾况之时,便随着朝廷调运的送粮车队过去了,如今哪里还有通晓此道之人?季颖松心头畏自发苦,斟酌几番后,言辞委婉的提醒了夏禹帝“工部已无可用之人”的事实,且暗言了早前派遣去往南下修建水木工程的行队都是经验老道的个中好手,若他们都束手无策,那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哦,季爱卿的意思是……吾朝泱泱之国,而今,朕倾全国之力,救不了一座涝水之城,活不下一方黎民百姓?”

闻言,季颖松脑中轰然一响,忙不迭的软了膝盖,“请皇上明察,微臣万死不敢生此悖论之意啊。”

夏禹帝极为不悦的扫了他一眼,目光触及到那匹还摊放在地板上的三尺绫布,猝不及防间与人双目而对。柴子歌向来处事缜密,对不知出处的物件心存疑虑本就是惯性思维,可不知为何,他对这摆明了像是狂悖之徒所著的文章却有了几分恻隐之心。那文情激烈愈到最后若说是单纯的只为发泄,更多的却像是风萧水寒的悲鸣,细品之下倒有几分古怪。敏感的察觉到来自于上方的视线,他不等夏禹帝发问,便主动开了口,“启禀皇上,臣以为濬城之灾,水涝只是其一,据地方奏章所报,南下一带早有癔症病灾,因及时处理得当才未使病症延出。”

“此次濬城起灾随之突发疫情,水淹之祸且缺食少衣,百姓无家可居更无充足的药材为之治病……个中牵连,无一不是民生安稳之本,治水除疫不能顾此失彼,拆东补西亦实为不智之举。”

“这么说来,想必柴爱卿已有可行之法?”

柴子歌思索少顷,脸上少有的多了几分凝重之色,严慎道:“濬城方位于京都南末,往来书信若不详尽免不得多费机缘,如今快过涝雨时令,其灾域水患如何,仍得仰靠朝中调度之师,等实况查明,若水利之治无甚效用,到时再谈不迟。”

“至于城中疫情……臣想,不防居地方之众,救维谷之民,既然南下周边已有除疫胜举,且相关执行之力有足够的临场应对之能,皇上何不邻水解渴?”

话犹未了,夏禹帝骤然缓和了神情,“柴爱卿不愧是吾朝之重才,多次解朕忧心之患。”

“皇上过奖了,微臣愧不敢当,此承仅是臣之愚见,如何行事终须圣上裁决。”

柴子歌说完便默默退回了站位,不邀功不哗宠,惯行“君问而言,贤来则退”的为臣之道。龙案上静默须臾,“时至今日,赈灾之事可有后续进展,屋舍补建几处,食粮分至几户,受灾百姓几何,可有登记在册?”

“回皇上的话,户部已在筹备,昨日太……”“别再拿太子递回的折子照本宣科!”

夏禹帝疲惫的按揉着鬓角,想是懒得再听那千篇一律的套话,直截了当的问道:“朕意欲调派人手前往濬城接替太子之事,安抚民生,众位卿家谁可担此重任?”

……接……接替太子?!此话轻易而出,立时在群臣心中砸下了无数星点,有人视其为敲门之砖,则有人当它是落井之石。更有甚者偷偷以眼神询问同僚,确认不是自己耳背听岔所致。倘若白绫朱砂隽述内容为真,那么太子瞒报灾情欺君罔上,百姓因此伤亡惨重,按照刑律例法着实应当严惩。可此番若是有人编造谣言意图构陷……万一濬城确如奏章所言,灾情已歇,且民众生活始归安稳……万一太子殿下不但救赈有功,还深受百姓爱戴……那皇上此举,活脱脱的是未等情况查明就给太子定了罪过,将来无论真相如何,都岂非太让人寒心。至于这即将南下的监察使,且不论朝堂上下附加其职的艰辛,亦能否在濬城做出一番政绩,以后定是当朝储君的心头骨梗喉中肉刺……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更何况混迹官场多年的文臣武将,知晓其中厉害的更是唯唯诺诺不敢上前,难为有几个心性稍显不稳的左右张望蠢蠢欲动,却半道被某些隐晦的眼色瞪了回去,到底还是没什么大动作。对于大殿之上或隐或现涌动着的暗流,夏禹帝睁眼作盲心如明镜,沉吟两息反而朝外喊道:“来人。”

“皇上有何吩咐?”

“将灯台多点几盏,得亮如白昼才好,没见着各位大人们那眼皮子都快掉在地上了?”

“皇上息怒,臣等万万不敢在殿前作出如此失仪之态。”

未等宫侍太监真的架着灯柱进门,几位至始至终垂首不语的人领头请了罪,引起殿内诵口号似的回响附议之声。“都醒着呢?怪朕以往听多了诸位爱卿口若悬河的纬治高论,如今默不作声的稍久了点,朕就不免以为今晚得差人在这议政殿中抬衾安榻了。”

视线不轻不重的将众人给扫了个遍,瞧见平日里时而高谈阔论的人,此刻尽是噤若寒蝉之貌。犹曰,须汝躬行之时,便知,纸上谈兵矣。夏禹帝忽而裂开了嘴角,竟是有点好笑的模样,偏那意趣未达眼底,殿前便又响起了一道磕磕绊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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