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阴火烧身
“快,来人灭火!”“太慢了,拿水来!”
…… “命短”的人直接就倒在了那声爆炸里,死里逃生的人没有悲恸的时间,很快便又陷入了另一片组织有序的混乱之中。 “……你没长眼啊,都乱扑个什么劲?!”
有人脱了衣服往着火的同僚身上打,不知怎的就把火星子溅到了戚十的袖口上,他登时挥着手臂暴跳如雷。 “鬼/日/的东西,这火性邪门得很,大家都小心!”
换做以前,随手一拍就没了的东西,现在却令人避恐不及。 在一片强忍哀嚎的呻/吟中,余众用尽了灭火的方式,但那些人身上的火势就是不见消减。 刑一抽出腰间匕首把染了火舌的衣裾割断,提起水囊奔着将其倒空的架势浇下去。 他拧着眉心,眼也不错,幕沉沉的眸子里倒映出地上那簇颤巍巍的火团。 水淹而过,它却只是抖了一下,然后很快就又反扑了回来。 直到微润的衣料在几息之间全部烧成灰烬,那足够灼伤人的火苗才肯挣扎着湮灭在黑灰里。 零星几点的跳跃,仿佛是一种挑衅,预示了他们最后的结局…… “……救…救我……” 烧得严重的,火势即将漫延至全身,控制不住的就往地上打滚。 皮肉撕裂般的疼痛,沁入五脏六腑的恐惧和绝望……夹杂着焦糊的臭味,无助地散播开来。 “嚎什么!都给老子忍着,别这么没出息!”
刑五从包里抽出一张油布,淋了水劈头盖脸的就往他们身上着火的部位招呼。 可任凭扑火的人如何努力,结果也只是遏制了一小会儿火苗的窜生。 火焚肉体的人受苦,束手无策的人又何尝不煎熬,只要不是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变态,想必都做不到对“活活烧死”这四个字的“现场演绎”无动于衷。 “主公……”刑一欲言又止,任务亟待完成,他不可能带着完好无损的部下陷于此地。 可若放任不管,体力再好终有力竭的一刻…… 一旦脱了力,火势布满全身要不了片刻就能把他们化为灰烬。 刑一转开头,不忍再观望地上那些不停翻滚的人,面硬如铁,眼底却隐隐泛起了红血丝。 作为刑私督的侍卫头领,理智告知他,目前唯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救人,旁观自己的同僚在无望挣扎中死去,然后为其收尸敛骨。 要么就干脆…… 南宫七绝不错眼的看着那十几个浑身裹火的下属,神情漠然,“想如何做,你自己决定。”
刑五耳尖,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压根用不着多说,他几乎就能预见自己下一刻将会听到的指令是什么。 难说刑一心底没有犹豫,可再不甘心……又能怎么办呢? 大家都是暗名在册的人,说是官职加身但谁都命贱,换做自己涉身险境,他们此刻所救助的“同伴”,说不定会放弃得更早。 但若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火,榨干朝夕相处之人的骨血…… 顾不得滑进眼里的热汗,他囫囵一扫,目光瞥到那个立在树丛阴影下的人时,心间倏得一动,“求公子赐个救命的法子。”
刑五闪身跪在自己面前的举动着实把萧凰吓了一跳,她往旁边挪开两步,“你应该能够发现,此处的磷火数量只是比之前少了些,并没有消失不见……” 没再发生二次爆炸,已是值得庆幸,可能还得归功于密林外围不是易燃气体的高聚地。 萧凰回想着方才坑道里的石层——在紧轧密实的泥土下埋上成吨的完整硅质岩,依照这里的条件基本做不到,而且此处的山体结构并不像有人为破坏的地方。 ……除非这片林子底下本身就是一座燧石山,所以铁链在上面高速滑行时才会那么容易就摩擦出明火。 倘若真是如此,想来那些已经变为白骨的人,也撞见了与他们当下同样的遭遇。 身在此林间,那火便扑不灭,除非燃烬。 萧凰未尽之语,刑五懂了,可那邪火焚烧的速度,根本等不到人跑出林子就能钻至心肺脑髓,死相会更加难看。 “对了,你……” 戚十袖口的那点火星子都快窜到肩膀上了,亏得他及时撕了上衣才得以保住一条手臂。 此刻他光着膀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指着萧凰道:“你不是知道这歪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吗,难不成就拿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听言,众多双眼睛刹时便聚了过来…… 听得戚十话中的质疑意味,刑五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吭声。 “怎么?火烧上身你都没事……” 南宫七绝忽而很轻的开了口,“你岂不是更厉害,想必定有良策?”
风轻云淡的语调里,琢磨不出丁点儿偏好的意味,似乎他只是心有疑惑,想找个人解答而已。 戚十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好,略显失态的垂下头,道:“主公,属下没有对这位公子不敬的意思,只是不忍心……见兄弟们活受罪。”
随着他话声落下,仿佛在昔日同僚间都蒙上了一层名为“感同身受”的哀伤,若有人此时苛责,那必是不近人情。 “我拿火没办法,拿人倒是有一套,你想试试吗?”
萧凰不咸不淡的看了戚十一眼。
她转而对南宫七绝道:“灭火的法子我倒是有一个,可只是理论上能行,不确定……” “公子当真有解?”刑五闻言面上一喜,随后郑重道:“请公子赐教,无论结果如何,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差。”
“那可未必,你能把他们与空气隔绝吗?”
萧凰懒得多做解释,直言不讳道:“以他们如今这种状态,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等火灭,不过就是换种死法而已。”
“什……什么玩意儿?”
戚十鼓着眼,粗着嗓子不耐烦道:“你就不能讲明白点!”
“……”萧凰平淡地摇摇头,“智商这个东西,强求不来。”
戚十默了,不知为何,他感觉心里有股憋闷的火气,可是发不出来。 “……封闭吗?”
刑五听得一知半解,但全然未曾影响他雷厉风行的速度——既然他们周围有助燃的物质,哪怕看不见摸不着,只要将其隔离开不就没事了吗? 想明白了其中原理,他对萧凰点了下头,而后跑过去捡起了一张破了边角的布匹,提高嗓门说道:“饮水可还有剩余,全部都拿来浇在油布上。”
“刑五,你想怎么做?”
刑一不知从哪儿拿了个水囊,半点没犹豫地向他洒了过去。
刑五极为配合,旋脚一踢,顺势将那厚实的布料摊开,盖到了离他最近的火人身上,吼道:“快来人按着,拿油布把他们都裹住。”其他人手忙脚乱的行动起来,心里仍是忐忑不决,毕竟刑五的做法在他们眼中跟暗室里见不得光的“水刑”差不多。 特制的油布只能延缓火势,并非是烧不穿的东西,两人成伙管一人都累得够呛,既要禁锢住满地打滚的火人,又得防着引火自身。 “……头…领,你别…别挨着我……求…求你,给我个…痛快……” 在地上蹭着只能让火烧面积生了又灭,消了又起,大部分人痛得连昏迷都做不到。 “我手底下不留废物,你想死容易,但不能死在软骨头上。”
刑一叠起六七张油布往人身上一扑,紧接着飞出两把匕首将边角钉死,双脚分跨踩住左右两边,隔着厚重的布料强行按着底下不停翻滚的人。 “……头领,你…你知道我的名…名字吗?”
粽子似的裹在里面的人,声音透过几层油布模糊的传了出来,“我是‘屠’字号里……最……最小的……” “闭嘴,把这口气给我憋好了,你要闷死在里边,老子随手就把你丢去喂野狗。”
刑一使了点劲儿,把缝隙压得更实了。
“……不……我就不…闭嘴,好疼……疼啊头领……”那声音隐约带着哭腔,“你肯定还不,不知道我叫……叫什么吧……” 不多时,手底下挣扎的动静渐渐歇了,刑一目光不自觉涣散了下,“……坚持住。”…… “油布薄了不顶用,得多加几层!”
刑五甩了甩黏糊在脖颈间的发尾,其中烧焦的部分混合着汗水来回扫过皮/肉,不禁让他心头直泛毛躁。 换做往日,任谁武力切磋时不小心挑断了他几根头发,那后果简直比捅了他刀子还要可怕,非得踩碎几房青瓦不能罢休。 而此刻,刑五连跳一下脚都觉得费劲,他从来不知道要人“动弹不得”,居然会是一件如此艰辛的事。 “这……这能靠谱吗?”
油布本就是用来把火隔断在外的,现在连人带火包在里头不说,还要继续往上加……那干脆给刀痛快的得了,何苦白让人受着“火刑”还要遭这活活闷死的罪。 惯来雕心雁爪的一群人,竟也被此等场面勾出了一点怜悯心,刑五压着油布里渐渐不再颤抖的身躯,苦笑道:“难道你们有更好的办法?”
倍感漫长的折磨中,其实并未过去多长时间,但救与被救,皆是身心疲惫。 ……重见光线还能睁眼的人,看着飘在头顶阴魂不散的“鬼火”,跟那些扑不干净的“邪火”比起来,遽然顺眼得多。 满地油布连续被掀开,阵阵迫人的热气流骤时散了出来。 “……咳…头…咳咳…头领,你没机会拿我喂…咳…喂狗了,咳咳…咳……” 嘶哑非常的气音在喉咙里挤压着,喘得伏在地上的人肺疼不止。 “……” 他怎么以前没发现这家伙如此贫嘴,刑一见人有力气说话了,便丢下瓶伤药,面部严肃不苟言笑地走开了。 不远处,刑五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那些躺在地上冒着黑烟的躯体,脉搏已然不再有跳动的迹象,“……盖上吧。”
火灭了,吊着一口气的却也寥寥可数,而且伤势都不轻,别说他们以后会不会被帝王所弃,就是现在能活几日还是个未知数。 刑五的视线在与身旁同僚接连相撞之际,眼里都含着无比复杂的波动。 “伤药够吗?”
刑五循着声源偏过头,就看到几个小竹筒垂在面前,木塞中的系绳正被人勾在手指间。 他伸手接过,道:“……多谢。”
“里面是些消炎的药,量不多,不过应该能让他们坚持到走出这片林子。”
萧凰送完东西便准备退开,此处条件有限,即便她身体里长着一颗含量不高的“医者父母心”,对于那些大面积烧伤的人,她就算慈悲泛滥成灾,也左右不了可预见的结果。 “哎,刚才……”刑五忽然叫住她,踌躇道:“戚十并非有意冒犯,公子你别见怪……” 萧凰提步的动作停了,“你是他的监护人?”
刑五不解其意,迟疑了会儿,道:“……不是,公子你才回京都可能不知道,能监察刑私督上下职任的只有皇……” 话语未半,见人神情略显怪异,刑五直觉对方说的或许不是这个,连忙收了声,但又看她模样委实不像说笑,而是一脸诚心实意的在发问。 相较之下,他几次话头被堵在嘴里的举动,莫名显得很智障。 “既然不是,这些话就用不着你来说。”
萧凰目光中含着几分疏离,不以为意的道:“何况我没觉得那人有何冒犯,在当时的场景里,他只是说出了你们都没有说出口的话而已。”
……或许是吧,可能区别只在于有无恶意,她心里看得分明,眼下却还来赠药。 某一刻里,刑五竟能诡异的从她身上看到南宫七绝的影子,对待外事万物的态度好像皆是浅淡视之,没有什么能真正牵动他们的心绪。 可细究之下,貌似又不尽相同。 刑五敛了眉目,略有几分慎重的道:“恕小人寡见鲜闻,公子能否告知一下,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 “有什么好奇怪的?”
萧凰打断他,道:“你之前不知道,而今不也知道了吗?”
“屠三你干什么?!”
背后突地一声暴呵。
两人转头就看到一个身上烧得只剩下几块布料的人,胸前居然又燃起了一簇火光,跌跌撞撞的往南宫七绝那边扑了过去。 在这种连呼吸都有异味串流的环境里,那火就是天然的“夭癘”,一沾就着,见风就长,是眼下勾魂的无常。 萧凰手比脑子快,在她还没想到应对之策的时候,已经甩手出去两颗萤石,前后相差不过半秒,精准地砸在了那个被叫作屠三的脑门上。 整个过程中,南宫七绝连分毫目光都吝啬分出去,全然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着……唯独在两道光轨划过视野之际,心下波澜微起。 刑一绕过晕倒在地的人,略有几分胆寒的道:“主公恕罪,属下命人仔细检查过,屠三早已没了生机,不知何故死灰复燃,从油布底下爬了出来,惊扰到……” “多活这一时半会儿,是他的福气。”南宫七绝拂袖而过,道:“走吧。”
“是。”
刑一瞥了一眼那快要被火舌吞噬的“尸体”,没再多说什么。
至于剩下的那些伤患……算了,通知取琉璃灯盏的人带出去吧。 眼珠子恋恋不舍的跟着滚在地上的两颗萤石移了下,刑五实在没那个胆子当着自家督主的面儿过去捡。 他握了握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肝颤道——幸……幸好是赝品! “多少钱?”萧凰回眸便见他一脸肉疼的模样,“我赔给你。”
刑五讪笑道:“使不得,哪有让公子赔的道理。”
“没什么使得使不得的。”
萧凰道:“我的东西不白给,你那两颗珠子贵贱几何,我的药便值多少。”
“……” 刑五呆了下,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过往二十几年在“牛鬼蛇神”里混出来的游刃有余,好似在这一刻全都不翼而飞了,“公子不会……本就是要小人付药钱的吧。”
“……你们刑私督,拿别人东西是不给钱的?”
萧凰同样十分疑惑,目光略带深意的看向他。
“那倒不是,公子别误会。”刑五忧心她会联想到什么“横男霸女”“烧杀抢掠”上面去,连忙磕巴道:“头领御下严明,刑私督在外……虽名声不太好,但收刮民脂民膏的帽子我们是绝对不戴的。”
刑一管制?萧凰听得有些奇怪,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两人跟在队伍后面,没光源照明,就算踩着别人的脚印都会走得很困难。 刑五心脏麻木的又重新摸出了两颗“赝品”,但是个头明显小了点。 在递给萧凰一颗后,感觉到收回来的手掌里多了块硬物时,他居然没一点儿意外。 刑五当下有些哭笑不得,他只是爱好收藏圆珠而已,并不是贪财。 可到手的东西他又不可能还回去,瞥了一眼那金灿灿的“石头锭子”,刑五不由倍感熟悉,顿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装进了自己兜里。 在保持警戒四下打量的空隙之中,他忽而想起了什么,脸色略带点犹豫,悄声对萧凰道:“其实……公子之前不必那么紧张,主公不愿,谁都近不了他的身,屠三压根伤不到……” “万一呢?”
“主……什么?”
刑五愣了下,反应过来她意指谓何,心头禁不住哑然失笑。
他叹了口气,无奈腹诽道——那你拿一颗珠子砸就够了啊,委实不用再浪费他的,明明看着跟个皎月谪仙似的“小公子”,那架势却搞得与“顽猴投桃”别无二致。 萧凰无法得知他人所想,但总算是明白了刚才为何会有自己“发挥”的余地。 感情他们杵在原处,干瞪眼看着危险奔临南宫七绝而无动于衷,并非是因为“鞭长莫及”…… 多么可笑的理由,萧凰抬头望了一眼前面那道快要隐在稀疏磷火中的身影,忽而觉得胸闷气短。 他呢?是不是早就明白了这些,所以即使作为刑私督的主子,对着自己的直系下属,也未曾让人感到一丁点儿的亲近之意。 约莫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众人竟走到了密林边缘。 眼看四方已无路可行,刑一掌心运力将发着青光的萤石平推而出,随即又往前踢了块石头,等他听到轻微声响后,才道:“主公,路断了,前面是条深堑。”余众应声而停,萧凰缓步跟在队伍后面,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前方半空中骤然又密集起来的磷火群,幽幽跃动着青蓝色的火焰。 她欲想上前瞧个分明,可没等脚抬起来,就听得身后一声惊呼…… “公子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