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千金一诺
盯着南宫七绝面不改色的喝完了竹筒中化开的药剂,萧凰默默地把兜里仅剩的几颗糖块放了回去。 她暗戳戳的系好油布袋,顺带向对方告知了储粮室里的基本情况。 萧凰不清楚赈灾粮缺失的具体数量,先前只是粗略地过了遍眼,现在自然得找个能拿主意的人。 “除开最底下的有些许霉烂以外,其余谷粟都没怎么变质,至于那些粮袋数目是否足量,还得……” 说着话来她顺势起身,但因着长时间的蹲坐姿势导致气血下行,头晕目眩的冲击感瞬间就通到了头顶。 萧凰脚下虚浮踩空,重心不稳地往前扑了过去。 好在她反应及时,在砸趴某人造成“二次伤害”之前,眼疾手快的支棱起了半边身子。 “……” 萧凰忍过几秒的昏眩后,垂直的目光堪堪落在了台阶上正勉力错开对方肩膀且独立支撑的右胳膊,和另外一只……哦,没有了。 意外按在南宫七绝胸前的爪子被其主人以风驰电掣之势缩了回去。 本是为了保持身体平衡的肢体性应激行为,在她那稍显急切的举动之中无来由的透着两分心虚。 萧凰悄摸握了握拳,惯于八风不动的瞳波中居然透着一抹亮色——活人的胸.肌原是这般结实绵密的手感,与医用模具和法.检尸首硬邦邦的触感简直天壤之别。 她背过手在腰上蹭了几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流氓爪还有点疼。 皮肤表层传来的刺痛让萧凰怔了怔,她翻转掌心正要查看,忽地头顶上方响起一道不辨喜怒的声音,透着丝缕凉气直灌脑颅。 “怎么伤的?”“……”敢推不敢认?萧凰抬眸扫去,却并未与对方的目光有所交集。 循着始作俑者的视线,她这才注意到南宫七绝衣襟上与自己手掌相合的“血手印”。 萧凰心底刚燃起的一簇小火苗立马就熄灭了,她自觉理亏,抱歉的话还没出口就不由分说的被人扯了下去 她猝不及防地在南宫七绝身上摔了个结实,砸下的脑门儿不怎么疼,心脏处却空白了瞬。 附加伤害指标还有她左手臂上擦伤的部位,眼见着体表已凝有血痂,而今仍是承受不住这般拉扯,撕裂口又开始往外冒出了血珠子。 南宫七绝略显阴凉的目光从她挽起的袖口边扫过,洇湿瞳孔未消的血色有那么一刻无比刺眼。 “泥人过水尚寻自保之力,没人教过你不自量……”他垂下眸子训斥,正好与萧凰望着自己胸前发直的视线相撞,顿时半口气梗在了喉咙里。 若他是个良家小生,不得一巴掌扇过去都要一脚踹上去,否则解不了当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恶气。 偏巧南宫七绝恶名昭彰,“良家”二字与他谈不上半分关系,他更做不出来如此屈尊掉份的举动。 僵了一秒,他沉声道:“没人教过你德行勿失么,起来!”
我受伤,你推的;我摔倒,你拉的……本应站在道德制高点去上纲上线的,不该是我吗? 为什么现在反而被吼的是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先发制人?萧凰不禁有点懵。 再说了,她只是因为好奇才多看了两眼,怎么还带变脸的? 萧凰不明白自己又踩中了对方哪根矜贵尾巴,不由默然撑坐起身。 难怪以前常听科室的助理说,氢氧爆炸好歹还得有个反应条件,男人的心却堪比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见她背过身在那鼓鼓囊囊的包裹中挑挑拣拣,然后拿出个圆肚小瓷瓶,一边往左手破皮处抖洒着止血药粉,还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怪不得人说养物随主……” 南宫七绝只听得几个气音,便足以令其满心疑窦,他才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养些依附人活的消遣玩意儿。 可时不时从对面隐晦偷瞟过来的视线,却无法让他不在意。 南宫七绝移下眸光,无意识的拢了下领口,却冷不丁地看到了一只通体鹅黄且长着圆乎脑袋、近似蚕蛹形貌的肥虫,正伸直了腹脊趴在自己胸前稍显松动的衣襟上。 拇指粗细的肉蠕虫身形还略显晃悠,像蹒跚学步的幼婴,在两人的注视下呈蛇身游走般地爬出了衿口封带,最后在浸润着萧凰血液的衣料处停住了脚。 开始它只是低下脑袋好奇的碰了碰,随即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头上两根肉须子都快颤出了残影,不过转瞬,那团猩红的血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圈消失。 变异的……吸血虫?! 萧凰本就关注着那小东西,见此一幕,下意识漏了拍呼吸。 她刚诧异于南宫七绝既已在青梨山庄喂着鸟,怎么还随身养了虫,难不成人性矛盾的伟大立意必须彰显得连物种喜好都奔着天敌而去? 感情是她眼拙,这人是一绝,养只虫子都不简单——虽然看着肥嘟嘟的,形状憨态可掬,但会饮食鲜血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能称之平凡无奇。 萧凰观其外形半晌,虫目科类腹部生有短足、身若蚕茧,头长触须而行如蜉蝣的品种在她脑海里过了好几遍,仍旧识别不出这小东西所属何源。 不过它咬着南宫七绝的衣襟迟迟不松口,意犹未尽似是在咂摸血味的蠢萌模样,倒是满令人舒心的。 可惜如此假象只维持了须臾,浑身通透的小胖虫吸净了血渍,腹下软足弹起,隐约可见些微薄红。 眼看它抖擞着身子正要原路返回,忽而头上触角更加高频次的抖动了起来。 不待人反应,虫身蓦地弓足直立,速度极快地往萧凰手臂上的伤处弹跳过去,后者躲闪不及居然给了它可乘之机。 南宫七绝两指成剪,微动了下后又默然原地,他眼底闪过一丝探究,故而按耐住了想要“杀生”的举动。 肥虫嗅到了源源不断的血气,扭着尾巴兀自欢腾得很,趴底前身就开始心无旁骛的进食,伤口处接连溢出的血珠远不及其消耗速度。 萧凰经脉麻痹了瞬,手臂立时吃痛,只见那肉虫拱起头顶触须,明显是想要顺着破了皮的缝隙钻进血管里去。 喂几滴血无伤大雅,可得寸进尺便是这小东西不知礼数了,萧凰捻起一枚银针就想挑开它,至于下手轻重已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没等她动作,那不知好歹的虫子已经被人抢先一步捏住了身后不甚明显的尾巴尖,然后轻甩着倒提在了半空中。 “你的血……居然能够唤醒处在殇眠之中的金灵蛊?”
南宫七绝与她视线交汇,褪去了平日里惯以示人的薄凉漠然,神情是从未出现过的犀利冷峻。 “金灵蛊……你说这软体虫?”
萧凰扯出纱布绕着虎口缠了几圈,不解道:“做什么用的?”
见她不以为意,全然无所谓的神情中竟还透着几分“这玩意儿很金贵么,刚没一指头戳死算它命大”的轻蔑感。 若非从未听闻,否则此般演技,堪欺圣人。 南宫七绝垂下细长的双眸,眼中泛起的凌厉悉数散了去,像是从未有过异样的痕迹,“白云天山的圣物,你当真不知?”
闻言,萧凰不自觉的蹙起了眉头,她遽然会觉得对方此刻有些……失望? 发散掉脑子里空凭无据的臆想,她叹了口气,近乎自爆命门的说道:“其实你们这儿的‘土特产’压根就没我认识的,你无须再三试探,我不会骗你的。”
即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至少“失落”俩字儿和刑私督督主压根不搭边,但萧凰以往习惯性打发旁人的“语言艺术”此时却冒不出半句,她丝毫不想用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敷衍。 听多了她的奇言论调,加之即墨黎云曾经携妻带女远赴边关的事几乎尽人皆知,三月鸟兽尚觉草窝好,何况是自小生长的“故乡”…… 南宫七绝思维惯性中自动就把她口中的“你们这儿”,意化为边境以外的地方。 眼下他未曾在意萧凰言语间的漏洞,却是对别的话题起了兴趣,“你说的不会欺骗本督……” 南宫七绝眼形生得极好,往日尾角下压着便显气势凌冽,此刻略微上挑了些许,竟浑然不觉的含着几分缠绵潋滟,像是勾魂的利器,单凭一双凤眸就能看慌了人心。 “……是唯余不骗,还是不擅长骗?”
“南宫督主希望是哪一种呢?”
萧凰回迎着他的视线,目光澄澈分明,没被蛊惑然而也没能移开双眼。
她很是直白的道:“骗你于我无益,只要你问,我想答的,必不会掺假。”“……想答?”
南宫七绝慢条斯理的系着袖带,“这是你想与不想的问题吗?”
萧凰理所当然道:“怎么不是?对你……我没有不能回答的问题,除非是我不想。”
南宫七绝怔了半秒,微不可察,略带考量的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却像是重重的落在了人心上,“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萧凰无奈了,“客观事物的如实表述而已,很难吗?”
对她来说,构造谎言远比袒露实话来的麻烦,语言本身并不存在虚实,只是编纂者赋予了它描述事物的定义,刨开算计,自然也就没了假话产生的余地。 如此日久天长的行事下去,为人或许稍显冷硬,缺乏周旋的处世之道,但萧凰独身自处闲言少叙,若非必要,无关痛痒的事情她向来懒得去损耗心力。 至于南宫七绝……算是她为数不多的,想要认真去对待的人。 即便两人为数不多的相遇里总是暗藏交锋,至今也没能发展出半点牢固的关系,但要把往后有限的时间用来虚与委蛇,萧凰潜意识里总觉得不值。 如同面前摆着一套绝版的解剖刀,自己却因其锋利的薄刃而心生畏惧、踌躇不前,最后连器具箱都被人打包端走…… 不知想到了什么,萧凰无端生出了些许紧迫感,她好商量的道:“空口白话不可信,要不然我给你立个字据。”
“立字据?”
南宫七绝忽地嗤笑了声,“百篇长帛够你写么?”
“你怎知……”萧凰愣了愣,她似乎从未在人前漏过笔墨。 见她疑状,南宫七绝转过头,不着痕迹地找补道:“除夕宴上都要找人替笔,难不成你还有一手好字?”
萧凰回想着,她那天的确借以公正为由,让宫中侍女来填写的基数。 ……不曾想所有人都在为数独计算而伤神的时候,偏他还能注意到自己全程没写过一个字。 不过字丑怎么了,又没浪费你家墨水……萧凰自我释怀了一会儿,想开字据的念头立马打消了不少。 路边猫狗皆为讨食才袒露肚皮,灵智未开之物全凭本能便知利用“坦诚”来向人类索取。 不欺不骗……换了谁听闻这话不得往城墙脚跟儿啐一口唾沫星子呢? 即墨萧凰,你又凭何让本督信你? 不过,望你时刻记得,今日所言。 南宫七绝眼底极为隐晦的闪过一丝狠戾,倏尔指尖软糯的触感让他回了神,眼风扫过去正好对上半截扭着身子胡乱晃动的胖白条。 他稍加施力,掐在两指间的粉红尾巴登时失了活性,南宫七绝轻车熟路的摸出个冰盒,而后把那停止了挣扎的胖虫丢了进去。 对此,萧凰仅是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伤口还隐约泛着疼,她才没多余的心思去同情罪魁祸首。 南宫七绝起身掸了掸袖口,走到左侧的腔室门前,自动略过了因那条肥虫引发的问题,转而问道:“怎么打开的?”
“……就那个。”
萧凰指着壁墙上的一盏石灯,解释道:“我碰巧发现那凹槽里的灯油是盛满的,但其余几盏灯的油量多少有些下陷的印迹,说明在今日之前,那盏油灯从未被点燃过,所以我就侥幸试了一下。”
当时并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她去思考别的可能性,她只是在赌,想着对方出入此地必有燃灯之人,就算长得再皮糙肉厚,也没必要每次都忍着烫伤的地步去启动机关吧。 何况萧凰初时进来便隐约觉得怪异,因为这间石室所处于隧洞腹腔之中,若是封闭了两端出口,室内占地面积估计不足八十平米,何需在石壁间凿铸这么多的油灯来照明? 如今化险为夷才不免唏嘘,此处石材密度大导热性很强,明火长时间地在有限的空间里点燃,其作用几乎与熔炉无异。 更遑论这山壁夹层里还不知灌了多少水银,等石室温度升高,毒气便会从四面八方来袭,无孔不入,任谁来了都得困死其间。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见南宫七绝沉默不语的翻看着粮袋封口处的圆形图纹,萧凰自觉自发的捧起萤石凑近了些。 黑色圆圈框着甲骨文似的鬼画符,既像文字又像图案,与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愣是谁也不认识谁。 莫名其妙地成了个文盲,萧凰无言以对,索性蹲在某人旁边做起了自动调节的探照灯。 余光里瞥见她的小动作,跟个雨淹过后的毛鸟崽子似的,眼巴巴的可怜得紧。 南宫七绝起了身,漫不经意的道:“官纹墨印,必须经由官府检验出仓后才有的特殊记号。”
“……”萧凰愣了下,虽不知某人为何忽然做起了科普,但这并不妨碍她瞬间来了精神。 雷同繁复的图纹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偏头问道:“各个州府的官粮印章应该都不一样吧?”
“构造相似,述文有别。”
南宫七绝瞥了她一眼,总算透露出几分对前者的欣赏力来,“这些恐怕都是出自于青淮七仓。”
萧凰极目扫去,粮袋边缘皆是相同的墨印符号。 丢失的赈灾粮不是从川南青淮两座城池调集而来的吗?她转头,目光里的疑惑都快要扑到对方脸上去了。 南宫七绝不动声色的打量回来,略含警告的道:“这事……到此便算了结。”
“不过你救了本督,找到了赈灾粮……后者的功劳于你而言,与索命绳无异,至于前者,我,可允你一诺。”
见他避而不谈缺失的川南灾粮,萧凰自然不会寻根究底,毕竟此事本来也就和她没有关系。 若是稀里糊涂的背上个“有功”的名,她便成了别人名副其实的活靶子…… 萧凰莞尔,“南宫督主只当同行之中没我这人便好,破解机关是为了活命,找出赈灾粮纯属意外。”
她掂了掂钱袋子,“至于你……我诊金都收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无论阴谋阳谋,萧凰都没有横插一脚的闲心,来此之前她完全不知实情,跟着南宫七绝纯粹就是无处可去。 毕竟也没见谁出公差还闲庭漫步似的溜达,倘若对方提早给她说明是去办正事……可能她还是会随同。 因为比起不知底细的便宜师傅,萧凰更愿意遵从本心选择南宫七绝,至少在他面前自己也算混了个脸熟。 如果不小心掉坑里了,南宫七绝哪怕不拉上一把,起码不会幸灾乐祸的踩一脚,顶多视而不见。 可奇鬼对她……是个什么态度还不好说。 现如今尘埃落定,南宫七绝不知何故抛来个避嫌或者说……避祸的机会,她除非神经错乱,否则肯定得伸手接着。 但挟恩图报的行为,萧凰委实做不来,她行事全凭自己意愿,若事前对人有所图,她称之为交易,那遵循的便是另外的章程了。 南宫七绝回首看了她一眼,目光不过瞬息又转去了别处。 就在萧凰以为他认同了自己的说法时,下一刻,石门前不容置喙的传来一句。 “本督千金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