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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泽尔山庄(一)(1 / 1)

新年后的那些日子寒冷依旧漫长,断断续续的落雪让这座古老而沉寂的海滨城市始终白茫茫一片。我每天除了做完特雷韦恩先生安排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就拿把椅子坐在窗边读那本《世界史图解》。一天,我记得应该是1864年1月19日,我正看到一段关于维吉尔(古罗马世诗人)所写的《伊尼亚斯逃亡记》,讲述的是特洛伊被希腊联军攻陷后,皇子伊尼亚斯逃出兵火,带随从航往意大利奠定罗马帝国根基的经过,里面有一幅画是伊尼亚斯背着老父,抱着儿子从特洛伊大火中逃出的场景,身后就是巨大的城墙和雄伟的悉安门。正看得入神,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的思绪从古老的史诗中拉回现实。有段时间没开张的特雷韦恩先生催促我赶紧去开门,我极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书,走到门口去迎接外面的寒意。门外站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人,看上去像是远道而来,脸和手都已经冻瘪了。问清了地址无误后,他笨拙地从用手指从衣服里夹出一只信封,哆哆嗦嗦地交给我。我让他进屋暖和一下,然后将信封交给了坐在桌子后面的特雷韦恩先生。他戴上眼镜拆开信封,快速阅读了里面的内容,然后抬头对送信的人说:“我很遗憾,夫人的年纪并不大,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世了。”

听闻此言我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一定是又有人去世,需要我们去为死者遗体拍照。尽管我不太希望在这么冷的天气出门,但特雷韦恩先生沉着淡然的表情中已经可以看出刻意压制的兴奋。或许他骨子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由于路途较远,死者家属特意安排人前来送信,并充当我们的向导,因为这次要去的地方远在几公里外,在那个没有机动车的年代,已经超出了一个人熟悉的日常活动范围,所以需要人带路前去。送信的年轻人说他的雇主希望我们尽快随他前去,因为有遗体在,死者家属不敢生火取暖,只能让房子里保持较低的温度避免尸体腐烂。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确实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由于没有事先准备,我们只能手忙脚乱地将所需的器材以及辅助工具收拾好,然后穿上御寒的外套,冒着零星的雪花跟年轻人出了门。虽然直线距离只有几公里,但我们几乎走到了但泽城边缘接近所索波特的地方。这里地处偏僻,已经没有了城市的景象,路边随处可见由落叶松或者椴木组成的小规模森林,稀落的房屋散布在林边空地上,居住着些远离城镇的隐士。我们最终来到了Czyżewskiego大街336号,一座大路尽头的偏远别墅,通过一扇古老的铁门走进庭院,一座古老的两层别墅屹立眼前。别墅门前已经凋零的花园里立着一座斑驳的天使雕像,雕像的牌子上刻着这栋别墅的名字——“黑泽尔山庄(Hazel House)”。别墅的大门被一位仆人模样的老妇人打开,我们被邀请进门。由于年代久远,整栋别墅的结构设计极其复古,一进大门便可以看到类似于宫殿里的楼梯,楼梯两侧摆放着两尊天使雕像,一座尊是手捧圣经的乌利尔(Uriel)一尊是手持天平的拉古尔(Raguel)。楼上排列整齐的房间足以住得下一支足球队。开门的女仆将我们带到客厅,一位年轻的妇人已经等在那里。别墅里果然很冷,熄灭的壁炉里只有木炭的灰烬,只有桌子上刚沏的茶冒着点热气。客厅里的那位年轻少妇穿一身带有毛皮衬里的套裙,头戴兔毛帽子,两手在身前揣进一只毛绒暖手筒里。她说自己叫劳伦希娅,劳伦希娅·舒特勒,显然那封信就是她写的,去世的是她的母亲。她说自己和母亲已经几年未见,因为几年前她就嫁到了苏瓦尔基(Suwalki),生下孩子后就再没回家。特雷韦恩先生口直心快,随口说了句:“您嫁去了俄罗斯?是嫁给了俄国人吗?”

“是波兰王国,”少妇纠正说,“我嫁给的是波兰人!”

看着她略带愠色的严肃表情,我强忍着没有笑出声。谁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波兰王国”实际上属于俄罗斯帝国,就连历任国王也都是俄国沙皇,而且都是日耳曼人!特雷韦恩先生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无遮拦已经惹恼了这位年轻的贵妇,只好闭嘴佯装喝茶以缓解尴尬。那位少妇似乎已经没有耐心跟我们寒暄,茶杯里的水还没喝完,她就吩咐女仆带我们上楼,因为她的母亲就躺在楼上的寝室里。我们知趣地放下茶杯,跟随上了年纪的仆人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楼梯旁的墙壁上挂着很多画,应该都是家族画像。在二楼的主卧室里,我们看到了死者的遗体。女仆称其为黑泽尔太太,显然是这栋别墅的女主人。这位看上去身价不菲的贵妇人躺在床上,应该是病死的,看上去形容枯槁,眼睛微睁,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什么。女仆人说她得了痨病,从去年入秋开始已经被折磨了半年,就连写信给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回来也没什么用。“她女儿说自己的第二个孩子还没断奶,天太冷又不能带着孩子来,儿子则借口在梅梅尔(现立陶宛克莱佩达)进修,实际上他从未内离开过西普鲁士。”

“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我随口说了句,“那她的丈夫呢?”

女仆叹了口气,看了眼床上的遗体,很苦逼将目光移开,似乎已经看够了这副病态的样子。“黑泽尔先生十年前就失踪了。其实这不是他的家,这栋别墅是这位女主人的家族财产,她的先生只是在结婚后住了进来。”

“这么说黑泽尔是这位夫人的姓氏?”

特雷韦恩先生问。“您说的对,据说他以前只是一介贫民,因为给黑泽尔太太当马车夫,人老实可靠所以得到了夫人的青睐。夫人以前也是结过婚的。”

“这么说楼下那位并非黑泽尔先生的亲女儿?”

特雷韦恩先生问。“谢天谢地,幸亏不是。黑泽尔太太派人满世界找她丈夫的时候,这位小姐已经随情郎一起去了波森(今波兰中部波兹南)。”

“那他们的儿子呢?”

我问。“那位公子不愿回家的原因跟他的姐姐不同,”女仆说,“他总说这栋房子里有魔鬼,住在里面的人都会发霉死去!”

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在心里嘀咕,一边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特雷韦恩先生。他还算比较有职业素养,已经开始迈步朝床边走去。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死者的额头,又轻轻掀开被子一角,触碰了一下那干枯的手臂。死者的身体已经凉透,为了延缓遗体变质,家属特意将寝室窗户打开,现在房间里冷得像冰窖。遗体的面色很差,身体僵硬,导致我们的摄影工作有些难度。而且那位叫劳伦希娅的女士说最好不要让自己的母亲离开房间,因此我们只能在寝室里想办法。死者由于长期卧床,身上只换穿了件长睡衣。特雷韦恩先生建议在睡衣外面套上家居服,也就是裙子,以便拍摄效果更好一些。可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仆却怎么也不肯触碰遗体,所以只能我们两个男的将被子掀开,将遗体抬到床边七手八脚地给她穿衣服。由于死亡时间已经过了两天一夜,死者原本僵硬的肢体开始软化,眼皮和嘴唇可以动,手臂也可以任意摆放。特雷韦恩先生将她的头发简单梳理了一下,在后面盘了个发髻,然后用简单的化妆品遮掩脸上的死色,最后再往眼皮之间涂抹了一点特制胶水,使双眼自然睁开,嘴唇也上了点颜色。不得不说他确实很传业,虽然遗容看上去仍有些死气沉沉,但好歹有了点活人的样子。忙完这些后特雷韦恩先生后退两次步,站在房间的空地上喘了口气,象征性地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尽管房间里这么冷不可能出汗,然后摆摆手让我将遗体从床上抬下来。我问他抬到哪儿去,他这才想起来环视一下房间,指着墙角的方向让我把遗体放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我俯身面对面将遗体抱起来,笨拙地移步到梳妆台前,刚想弯腰将其放下,特雷韦恩先生又改口说不行,那里光线太暗,让我将遗体挪到靠近窗户的单人沙发里。我心里生气嘴上却骂不出来,遗体死沉死沉的,而且几乎和我脸对着脸,姿势很别扭导致根本用不上力。无奈之下我只好又转换方向,吭哧吭哧地将她抱到单人沙发上。沙发由于久无人坐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闻上去也有些发霉。我捂着鼻子后退两步,一边喘着气一边有些不满地看着特雷韦恩先生。“年轻人要多锻炼,”他悠闲地倚靠在一张桌子旁,不紧不慢地说,“不要有抵触心理。”

我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讲将照相机支架放在地板上,对着沙发调整镜头方向。特雷韦恩先生让我先别着急鼓捣装备,将遗体摆好姿势才能拍照。我抱着胳膊面露难色,软化后的遗体软塌塌的,跟没骨头一样,只能半躺在沙发里。特雷韦恩先生思索片刻,让我从工具箱里取出几根支架,分别固定后背和手臂,让她倚着沙发背坐在那里,一只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自然垂下放在腿上。然后他站在镜头后面看了看,许是觉得不满意,又对着遗体思索半天,忽然发现对面的梳妆台上放着一把折扇,便拿过来将其展开放在遗体手里,然后用一根比较细的支架巧妙地藏在衣袖里让一只手臂放在胸前,手里拿着扇子,这样看上去就自然多了。特雷韦恩先生让我站在相机后面,镜头不要拉得太近,利用窗外的自然光,尽量让画面布局合理一些。我看了看对面的梳妆台,刚好可以框入画面内,与沙发和窗户组成完整的布景,遂调整好相机方向,摘下镜头盖,让相机曝光几分钟。这段时间我一直透过镜头注视着拍摄对象,结果就在即将结束的时候,遗体突然动了一下,身子失去平衡歪到一边。我心里暗骂一声,这无疑等于浪费了一张底片。一旁的特雷韦恩先生还埋怨我没把支架放好,导致前功尽弃。我赶紧盖上镜头,快速来到沙发旁查看。用来固定遗体后背的支架看上去没问题,除非有外力干预,否则不会动的,遗体应该不会位移。特雷韦恩先生还在埋怨我办事不力的时候,我心中暗生疑虑,总觉得不该如此。但事已至此,我只得重新将遗体摆放好,将后脑勺固定进支架的半圆形卡槽里,防止再次脱落。做完这些后我长出一口气,总觉得当天的工作不太顺利。带着略微的忐忑不安,我再次走到照相机后面,对准方向打开镜头盖。等待曝光的时间似乎莫名紧张,总担心又会有什么变故。结果没过一会儿果然又出意外,遗体手中的扇子突然毫无征兆地歪向一边随后直接掉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将我和特雷韦恩先生都吓了一跳。接连两次失败让我有些心烦意乱,虽然这次特雷韦恩先生并没有说什么,可他脸色铁青,一看就很不自在。我再次盖上镜头,刚想做点什么,门外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把本就神经紧张的我们吓得不轻。特雷韦恩先生赶紧走出房间查看,我跟着他一路走下楼梯来到一楼,发现声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劳伦希娅正在埋怨那个上了年纪的仆人。“幸亏你没把那些餐具摔在地上,那可是我母亲从迈森带回来的瓷器,你这辈子也赔不起!”

特雷韦恩先生见状赶紧走上前去,让那位贵妇消消气,并询问女仆发生了什么。“我想拿餐具给两位客人做点下午茶点心,”可怜的老仆人唯唯诺诺地说,“结果打开柜子发现里面都是霉菌,看着叫人坏瘆得慌!”

特雷韦恩先生简单安抚了一下那位老人,随即亲自走到橱柜前查看,我也趁机凑了过去。果然,柜子里面靠墙的部分布满霉菌,乌漆麻黑的一片,看上去确实让人很不舒服。“应该是墙面太潮了,”特雷韦恩先生说,“柜子里面不通风,长时间受潮加上厨房里每天做饭比较暖和,所以这个季节也会有霉菌。”

“真恶心,”劳伦希娅说,“还不快点把那些瓷器都搬出来,好好清理干净,别污染了餐具!”

“让我来吧。”

说着我赶紧动手,快速且小心地将女主人口中昂贵的瓷器逐一搬出,并顺势提出了建议:“可以在柜子里面放一只小香炉将里面烤干的同时可以熏一下,可抑制霉菌。”

“你总不能把整栋房子都烤一遍,”劳伦希娅说,“这房子里到处都散发着霉味儿,尤其是一楼的厨房和餐厅,就跟个地窖一样,我都不想在里面吃饭!”

“点上壁炉就好了,”特雷韦恩先生说,“把炉火烧旺一点,不然这栋房子太潮了。”

“我倒是想烧壁炉,”劳伦希娅说,“可是别忘了我母亲的遗体还在楼上,房间里太暖和的话她过不了今晚就会腐烂,房子里会臭气熏天!”

“那就等葬礼之后吧,我可以找个专业人员。”

“说到我母亲,两位先生,照片拍的怎么样了?”

“呃……”这个问题着实让我们犯了难,我想给出个合理解释,对面的这个女人却让我有些结舌,“我们正在尝试最好的拍摄效果。”

“也就是说还没完成?”

劳伦希娅毫不客气地揶揄,“你们还真是够‘专业’呢!”

这句话明显是特雷韦恩先生不愿听的,他生性要强,本想说点什么,女主人却先开口了。她摆摆手让女仆去准备晚饭,并表示她不着急,让我们慢慢弄,她可以提供晚餐。特雷韦恩先生一听这话更不乐意了,他从不会在没有完成工作的情况下用雇主提供的餐食。眼看天色渐晚,他借口说光线太暗已经不适合拍照,建议我们先回去,明天一早来完成工作。我确实也想尽快逃离这座那令人备感压抑的老宅,尤其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女主人,于是二话不说穿上外套就准备离开。可是我们刚推开房门,外面的寒风就夹着雪片吹了进来。我们还没走出房门就被吹的睁不开眼,这才知道外面的风雪已经拦住了去路,看样子这样的鬼天气会持续一整晚。好心的老仆人劝我们别走了,冒着这样的暴风雪走回市区太危险,何况眼看天就要黑了,我们就算冻不死也会迷路。特雷韦恩先生不以为意,竖起衣领裹紧围巾就要硬往外走。劳伦希娅见他这倔脾气,亲自走过来站在门口大喊,以房主的身份邀请我们留宿一晚。特雷韦恩先生本打算不予理会,迈着大步继续往前走,结果积雪太深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忽地一脚踩空一头栽进了雪地里。我见状连忙紧跑两步将他扶起来,就连上了年纪的老仆人也赶紧跑出来搀扶。就这样,浑身是雪的特雷韦恩先生又被架回了黑泽尔山庄,随着呼啸的风雪被关在门外,我们也就此打消了离开的念头。老仆人在厨房里点了支小火炉烧水做饭,特雷韦恩先生则搬个凳子坐在一边烤火取暖。气氛原本有些尴尬,好在不一会年迈的女仆一边做饭一边用卡舒比语哼起了民谣,特雷韦恩先生显然对那古老曲子颇感兴趣,顺势就跟他她聊了起来。我则在一旁打下手。甘蓝配香肠是冬季晚餐首选,我负责将由猪肉、熏肉、燕麦做成的香肠切成段,同甘蓝一起烹煮,那位老人则熟练地将土豆去皮然后一切两半,一股脑扔进锅里。这一锅食物既然美味又驱寒,吃的时候将洋葱切片加进面包里,用勺子舀着热气腾腾的肉汤,身上立马就暖和。晚饭后是漫长的冬夜,女主人劳伦希娅让仆人在书房里点了个火盆,那里比客厅小而且密封好,坐在里面看书不会太冷。我和特雷韦恩先生则早早地被赶到了二楼,在那里给我们安排了一个房间,就在黑泽尔夫人卧室隔壁,看上去像个客房,却摆放了一些私人物品,窗台和桌子上摆放着几只或木头或陶瓷做的动物塑像,床边还有一台做工精致的走马灯,灯罩上有平放的叶轮,下面点燃蜡烛,热气上升带动叶轮旋转,灯罩上的图案也会随之转动。从墙壁上挂着的画像来看,这应该是黑泽尔夫人儿子的房间,由于在别墅一角,因此有两扇呈90度相对的窗户,一口衣柜立在两窗之间的墙角处,其中一扇窗户旁边摆着一副小桌椅,应该是读书用的。另一扇窗户靠床,床头正对着衣柜。我不由叹了口气,看来夜里又要和特雷韦恩先生“同床共枕”了。特雷韦恩先生却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他让我从底片盒里拿出那两张底片,尽管我一再说那两张拍坏了没成功,他仍执意让我将熏蒸工具准备好。出门的时候我就很不理解他为什么执意要带上全套设备,这么远的路程背过去真的很费力气。看来他对晚上的事早有预料,知道我们也许不会当天回去。特雷韦恩先生将熏蒸显影器(其实就是只密封的木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然后从专用水银瓶里将水银倒入坩埚中加热。显影器的木箱外有加热水银时的监测温度表及条形监测窗。完成蒸汽显影后再放入浓热食盐溶液中,通过氯化钠的作用定影,然后水洗,晾干。整套工序下来,时间已是半夜。特雷韦恩先生明显有些累了,却仍不愿上床休息。等待照片晾干的时候他坐在床边闭目养神,我则在小书桌旁边的椅子里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中的我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那声音并不明显,却没有逃过寂静中我敏感的神经。我睁开眼睛,发现特雷韦恩先生几乎快睡着了,绝不会是他发出来的声音。我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像是某种刮擦的生意,似乎是从墙壁中传出来的。我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那细微的声音顿时变得刺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墙,又像是餐具磨盘子。就在我被这诡异的声音吵得心神不宁时,坐在床边的特雷韦恩先生突然打了个喷嚏。我转头看向他,只见他睡眼惺忪,身上裹着外衣,看上去仍在瑟瑟发抖。不烧壁炉的房子到了夜里温度骤降到零点以下,几乎跟冰窖差不多。那个喷嚏显然也让他清醒了不少,他睁开眼睛,质问我在干嘛,说时间到了让我赶紧看看照片。我这才想起洗出来的照片应该已经晾干了。我走到晾绳前查看照片,果然已经完全干了,上面的影像已经清晰可见。第一张照片显然已经毁了,由于拍照时死者遗体的头歪向一边,不仅拍出来的姿势很不自然,而且曝光时间产生的位移导致头部影像模糊不清,看上去极其诡异。我随即看了看第二张,人像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手里的扇子掉了,原本“拿着”扇子的手呈现出很别扭的造型,就那么手掌朝上摊放在腿上,手指微曲,食指却是伸直的。特雷韦恩先生披着外衣走过来将我手里的照片夺去,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随即叹了口气。这时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他手里夺回照片,走到桌边借着蜡烛的光仔细查看。特雷韦恩先生被我这一举动弄懵了,不满地问我想要干嘛。我没搭理他,继续观察照片中的细节。他也凑过来,以为我发现了什么。我确实看到了点东西,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看这儿,”我指着照片里的镜子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为了照片的构图效果,我当时将卧室的窗户和梳妆台都作为布景拍进了照片里,镜子里当时是没有人的,照片中却隐约能看到一个类似于人影的模糊影像,看上去黑黢黢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会不会是你自己的影子?”

特雷韦恩先生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拍照时不能对着镜子。”

“我肯定不会正对着镜子拍照,”我辩解到,“我确定镜子不会拍到自己,只是个构图的布景。”

“那里面的这个人影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等等,”我接着拿起第二张照片仔细看,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你看她的手,像不像指着什么东西?”

特雷韦恩先生睁眯着眼睛仔细瞅了瞅:“当时我们为了让她‘拿着’扇子,所以刻意将手摆出这样的造型,只不过扇子掉了……”“特雷韦恩先生,”我说,“这个时候房子的主人应该已经睡觉了……”“不,年轻人,我们不能那样!”

“我们就去看一眼,所有的疑虑都会解开。”

“我们不大半夜能在雇主家里随意走动!”

“哦是吗,”我说,“好像在施里曼先生家里大半夜溜出房间打算吓唬女主人的不是你!”

“那次只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再提!”

“那我自己去,”我说,“黑泽尔夫人的寝室就在隔壁,我绝不会惊扰到任何人。”

说着我拿起桌上的蜡烛转身就走,对身后刻意压低声音的呼喊毫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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