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禄此时对自己的肉体已然失去了掌控,他的身心都在百里敌那怪异的经文诵念之中沉入了识海的最深处。
他本尊的意识犹如一条巨大的软体动物一般蛰伏在识海的底部,数不胜数的触手延伸向四面八方的每个角落。
张禄能看到,有大量的光团附着在这些触须之上,冥冥中的自我暗示提醒着他,这些每一点每一滴都是他的记忆与所涉及过的所有领域的学识。
而在这里“极目远眺”,一大群全新的,闪烁着奇异光彩的光芒正在排山倒海般从远方奔涌而来。
那是百里敌所诵念经文所带来的,全新的“知识”和“记忆”。
少有什么东西会明目张胆地告诉人们它是“坏的”或者是“有害的”,也许只有在正面那位什么什么仙尊本身时,它才会因不屑一顾而懒得掩饰自己吧。
而现在,望着那些异彩纷呈的船新记忆和从未涉足过领域的学识,再回头看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如果切换视角,用稀有度的光泽来显示的话,蓝绿白三色才是自身最主要的色调,紫色和金色也有,前世的成果、穿越,但终究只是凤毛麟角。
反观外来的光团们……金色、红色,张禄难以想象那里面都会是些什么。
谁不想用平淡无奇来换取波澜壮阔,谁不想用回不去的过往换取无限可能的未来?这个选择题……没有那么困难。
那么,快选……
有声音不停地催促着,它能感到这个小家伙属于很难控制的那一类生物。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仿佛被上了一把大锁,这让它主动的污染难以进行。
一般人在面对恐怖之时怎么可能还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即便是百里敌,身为一颗树木的它能够支撑几个寒暑的光阴,这足以令它脱离最低一级的炮灰眷属级别。
而反观张禄,动物、灵族、甚至他似乎还有研究领域的记忆?
没有立即沦陷简直就是奇迹。
所知愈多,渴求愈多。俗话说的好,以有涯随无涯,殆矣。知道越多死得越快在这里并非是一句玩笑话,但也正因为如此,张禄迟迟不被污染才显得更加迷惑。
百里敌身上的人嘴更多了,一篇经文被它颠来倒去地反复诵读。只要张禄的刀一刻还没有从它的身上拔出去,它就一刻不敢停下。
天知道这小子又会起什么幺蛾子!
其它的人要么撤了,要么疯了,尽管只是暂时的,本来也足以让百里敌有充足的时间跑路,但张禄迟迟没有被污染实在是在它意料之外的情况。
但这种事情,百里敌也无法掌控,它说白了不过的不净仙尊在东黎洲的一张嘴,它所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到所引起的每一个变化都不是能够由它来决定的。
但百里敌坚信着,张禄,撑不了多久了。
这已经是三译的经文了,要是连这张禄都能扛住,它还能怎么办?直接呼唤不净仙尊的真名吗?它还不是狂信徒,那么一来自己也会彻底沦落为行尸走肉,那和现在就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
而就在此时,张禄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起效了!百里敌顿时大喜,它就知道!
然而,张禄却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白已经完全被黑色的部分所取代,幽黑深邃,像是一口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一点儿光亮。
“呕——”张禄张开口,呕出一截黏糊糊的灰绿色触须,这触须还是活的,却在落地的瞬间就生出了八条腿五个眼睛,飞也似地逃了开去,却在撞上墓穴墙壁的瞬间爆裂开来,溅得汁液到处都是。
百里敌又等了一阵子。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插在它身上的刀如同水一般化开,重新汇聚成一只铁爪,将它拎了起来,又狠狠摔在地上。
“怎么可能!?”百里敌不可思议地生出一只眼球,瞪着张禄,“你怎么可能抗拒的了仙尊的魅力!”
“我是抗拒不了啊,”张禄挣扎着站了起来,极骸正在快速修复着他的身体,但疼痛依然让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狞,“我没那么坚定的意志力,而且……它给的实在太多了。”
虽然里面的内容过于庞杂,但不影响张禄从一大堆鸡肋里面挑出那么几块不错东西。
他没说谎,他的确抗拒不了。但原本的一切他也不打算就此舍弃,彻底投入那个什么不净仙尊的怀抱。
所以他选择全都要。
而这代价嘛……
张禄扭过头去,看这身后的缄默,它的土石结构已经彻底无法维持了,一团团不知道是什么的肉瘤从岩石沙土的缝隙中冒了出来,有的瘤状物壁薄一些,在如同呼吸一般的运动中便陡然炸裂开来,黄绿色的脓水顺着缄默的残躯流淌而下,又改变了路径上一切的结构,衍生出更多奇奇怪怪的器官的肢体。
这个算是报废了。
张禄叹了口气,如果仅仅只是张禄一个人所承受的污染还好,但这个缄默是他给竹言的那只,同时面临的双份压力让它难以承受,最终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这点上来说,不如传统电子设备。缄默虽然从各种角度上来看都不太像,但毕竟也是个生物。
这是精神层面的污染,姑且算是解决了。至于肉体上的……他原本的躯体肯定是要不得了,刚才从他嘴里呕出来的那一截根据极骸的反馈,恐怕是他肺叶的一部分,现在被极骸暂时补上了,修复还要一阵子。
整个身体在未来一段时间内都要逐步用新的部件来替代,虚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一次性全都换掉风险太大,不单是对于张禄自己,对于极骸也是一样——它需要一段时间用来自检,以确保它没有被完全污染,并且能为张禄提供正常的组织器官。
说到极骸的污染……
啧,怪不得。
张禄打量着正在逐渐崩解的缄默,极骸和自己意识是相通的,它一定也把带有污染的信息上传到缄默这里了。不过它本身智能并不高,传输的量不会太大,只不过依然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禄没有责怪的意思,毕竟包括他自己的那只,现在正用来关押小雯的缄默也算在内,都属于能够量产的劣化版本,和极骸的重要性完全不可等同视之,为了保证极骸的安全,两只缄默都处理掉也是可以的。
纪染手头那只倒是安全的。如果这次带来的是张禄自己的缄默,身处上级被污染,下面的两只想置身事外是绝对不可能的。
“都,完事儿了?”
一声轻响,墓穴中的棺材盖被从里面掀开来,揭棺而起的墓主人小心翼翼地暗中观察一番,确定了没有那经文的干扰,才放心大胆地飞了出来。
他现在塑的这个金身就是金羽转轮阵预定肉身的半成品,本质上只是个壳子。身为魂魄的他可不敢正面对抗那来自恐怖的污染,不管是什么水平的劣化版本,污染就是污染,沾染在灵魂上面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禄没搭理他,径直走到竹言身边,她背后的翅膀瞬间化作一滩黏液一跃而起,糊在张禄的脸上。
“你把她带过来,图个什么?”张禄一脸嫌弃地将这另一半极骸撕了下来,自有它的“另一半”将之接住,快速地检查起了这“失散多年”的自己。
对照后的结果很简单:它被丢向了暂时还没有崩解完的缄默那边。而这被抛弃掉的分身则毫无怨言,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终点。
缄默还不能这么快就死,它还得被压榨干净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比如帮助极骸消除最后的一点儿污染。
“好一尊石像,竟然都抵不住那外道邪魔的污染,可惜了,哎。”墓主人打量着这已经腐化得连张禄都要认不出来了的缄默,已经完全被它所吸引。他曾踏遍天下寻访种种材料,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尊石像不过是用凡物打造,却能够帮助张禄挡下这一劫,来头恐怕不小。
他当年也曾认识一位石匠,终其一生都在孜孜以求更加完美的作品,但可惜方向终究是走错了,随着他的修为越来越高,所用的材料也越来越贵、越来越稀有,这导致他无论如何精进也无法触及那“道”的门槛,最终郁郁而终。
只是一昧追求材料的价值终究无助于“术”和“法”的感悟,无非是白费功夫。而反观这尊石像,这……
墓穴的主人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浸淫阵法一辈子,找他铭刻阵法的修士一千八百都是少说了,从武器的刀枪棍棒,到盔甲饰品,再到建筑雕塑,什么他没见过?但这个,他是真的没看出来到底是什么路数。
应该是被污染的原因……一定是!
墓主人给自己找辙,看看这已经只剩点儿碎渣的石像,他刚醒才多久,一时之间认不出来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张禄这边厢扶起竹言,只见她虽然呼吸依然平稳,但双眼紧闭,似是昏迷了过去,不论如何呼叫都没有任何反应。
“嘿嘿嘿,小子!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破解的,但仙尊道法高深,岂是人人都可那般轻易应对!”
“你速速放了我!本尊还能大发慈悲之心,饶她一条生路,你——”
百里敌话音未落,握住它的那只铁爪便骤然一紧,手心之中数段尖刺凸出,精准无误地插入了它的口中,痛得它嗷嗷大叫,后面的话半点儿也说不出来。
它哪里有什么本事抑制不净的污染?就算真能,它也不会愚蠢到真的给竹言解开。它知道张禄为了避免污染的侵袭定然是花了大代价的,虽然现在表现的好像还是个正常人,但外强中干是少不了的。只要张禄稍微有一点儿赌的成分,它就趁机跑路,还有谁能拦得住它?
“嘿嘿……你现在、杀了我也没有用!她已经没救啦!别想着让纪氏的人救她!我、知道你们人族的那副德行!”
“污染难以治愈,而且随时都可能出现感染和扩散!她回去,死路一条!”
“她不过是个丫鬟!”
……
外面的百里敌不住叫嚣,而在竹言的识海之中,则是另一番景象。
不同于张禄那里如同八爪鱼一般的具象,竹言的识海深处则是坐落着一座雄伟壮丽的祖祠,此刻围墙外面黑雾翻涌,一道道半透明的身影在祠堂中进进出出,一波又一波地将黑雾逼退,出手的身影便立刻回来疗养,自然又有新的身影冲出祖祠,继续奋战。
这里,竹言一族的传承所在。
每代族人出生之后都会不远千里去祖庙祭拜先祖,获得祖灵守护,直到他们通过了族中的试炼,被认为可以独当一面了为止。
而自从天庭坠落之后祖庙不知所终,竹言的祖先虽然又效仿先辈在齐国的某处秘境重修了一座,但无论是后辈修为还是年月积累到底都不如从前。
此刻竹言盘坐在祖祠正中央,被先祖们层层守护。但眼见着在祖祠中修养的身影越来越多,竹言心急如焚,她知道,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你那个朋友的后手根本不靠谱!”先前被竹言以大代价请出来助拳的祖先此刻也在其内,闷声开口,“之前倒是能减轻我们不少压力,突然就断开了链接!”
“你那朋友定然也是忘恩负义之人!八成是见势不妙把宝贝收走跑路了!”另一个先祖也面露不快。
你们一群活了多少年岁的家伙都搞不定,还要依赖外人……竹言翻着白眼,她就是因为嫌弃这帮老古董才不愿意时常沉下心来修炼的,烦死个人。
但这里是识海,她心中所想自然就相当于开口说话。
“你这逆子!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胡说八道!我们想当年……”
看吧,又来了。
正在一大家子吵吵闹闹的时候,却见一个身影极速倒飞了进来,半透明的身体此刻更加虚幻了,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好了!老六他,被污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