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欧阳谦身上的伤养好了大半,便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身上的嫩肉都在慢慢的长出来,脚底板上的肉长得比较慢,腿上的窟窿也没长好,所以总要拄着个拐棍行走。走到门外去,看到白鸢和十二正在院中摘小野花呢,便打起精神笑着说道:“你们倒是好雅致。”
“少爷。”
两人回眸去,将小筐里的小野花递到他跟前,五颜六色的,当真是好看极了,“少爷你看,放在你房里,花香四溢,多好啊。”
“让你们费心了。”
欧阳谦费力的坐在长凳上,“前些日子我总是昏睡着,近日来想想好似很久不见龙庭他们了,都去忙什么了?”
“侯爷忙着炼兵炉里的事呢,大半年没有脱开身了,小姐小少爷出去玩还没回来,芳时少爷一家回老家侍疾,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噢……”欧阳谦怅然若失的应了一声,“怪不得近日来总是这样清净,孤时可曾来信说他父母一切是否安好?”
“孤时太医倒是没给咱们来信,毕竟那是人家的家事,也没必要知会咱们一声。”
“希望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吧。”
欧阳谦低声叹了一句。“肯定会的,咱们少爷也会吉人自有天相的,你的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欧阳谦勉强笑了笑:“希望吧。”
“少爷,你的身体每日还疼得厉害么?”
白鸢上前去问道,说话间就瞥到了一个身影正在快步往这边走来,一看是元臻,连忙躬身道,“老爷。”
元臻挥手,眼睛死死的盯着欧阳谦,像是强行压抑着血雨腥风:“你们退下。”
白鸢和十二对视一眼,觉得有大事要发生,又看了一眼欧阳谦,只得暂时先退下。欧阳谦瞧出他眼中的情绪了,只是此时今时不同往日,欧阳谦自从那日从天牢里出来,这半年里鲜少见到元臻,现在见到,却总觉得内心一片寒凉,心里已经没什么起伏了,起身欲要跪下,元臻拦住了:“身上伤还没好,行礼就免了吧。”
“谢皇上。”
欧阳谦低垂着眼帘。“你也养了大半年了,朕每次来看你,你总是昏睡着,一问才知你每每总是大量服食麻沸散,你以前不总是怕喝多了麻沸散脑子会傻掉么?现下倒也不怕了?朕好不容易逮着一次你是清醒的,还没机会问问你身体觉得如何了?”
元臻的语气实在戾气太重,句句是质问,这些话虽是关心的话,可听不出一点关心人的意思。“回皇上话,早些时候身体是比较孱弱,草民喝了麻沸散才能勉强睡着,后面身子已经养的好些了。”
“当然好些了。”
元臻的语气很强硬,欧阳谦微微一怔,抬眸望去,元臻又一顿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光给你治伤,朕就花了不下数十万两银子,你若再不好,岂非辜负朕的一片好心?”
不仅他花了钱,那么多次疗伤的过程,欧阳谦也是每一次都痛的死去活来,他心里苦闷,躬身道:“让皇上破费了。”
“不过朕也总在想,只要你人没事,花多少钱朕都是心甘情愿的。”
“皇上隆恩,草民实在承担不起。”
“呵,承担不起?”
元臻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进入主题,从袖中掏出了一沓子账单扔到他身上,斥责道,“若非朕每年清点国库,竟不知你进军营不到一年时间就从国库支出了二十万两黄金!为何不跟朕禀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没有朕的圣旨,就敢动摇元国根基?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元国律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看守国库的人已经尽数被他杖毙,他们身居其位,却对欧阳谦偷运国库一事瞒而不报,实在让人震怒,可这依然于事无补,这件事又传到了前朝,不断有人猜疑欧阳谦与宫内人员相互勾结,要元臻彻查此事。欧阳谦捡过一张账单来看,上面记录了自己每次提出去了多少银子,却没有写上用途,每次提出去金额大小不一,就算有人污蔑自己贪污甚至用作他途,自己也是百口莫辩。而自己以往并没有记账的习惯,总是拨了银子出去就赏人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全都赏下去了,就全凭皇上信不信了,这明显是有人看自己失势,蓄意挑拨离间了。“何为元国根基?不是那些银子,而是军心所向。”
欧阳谦有苦说不出,只得认罪,“孩儿瞒而不报就是担心义父不同意,行为是僭越了,但凭义父责罚。”
“不用叫义父,你不是跟朕赌气么?你不是草民草民叫着很顺口么?你可以继续这么叫下去!”
元臻疾言令色,“责罚?你倒是早早想好了说词,打量朕再生气也就是一顿板子的事儿是吧?有恃无恐、胆大包天到什么地步了!放眼整座朝堂,千百年来,哪有一个人像你这般放肆!身为元国将领,吃元国的米,走元国的地,不该为国家死而后已吗?轮得到你动用国库来赏人,你安的什么心?”
欧阳谦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退,却仍然负隅顽抗着:“他们需要这些,国家就要给他们这些啊,而且孩儿并非人人都赏,立了功受了伤的有功之臣,酌情打赏更有助于增添士气。往年义父都是揪到军中将领的错处就是罚俸禄,可是军中千千万万的士兵,家中都是没有什么家底的,义父动辄罚钱,他们如何安身立命啊?若是连温饱都成问题,病了都没钱看病,军心怎么能稳固呢?所以带兵不能只罚不赏啊。”
元臻揪到军中将领错处罚俸这句话欧阳谦不该说,就算要说,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种对话中说,这相当于是他带领着下面的人怨怼皇上了,尽管他是关心则乱,当下元臻心里对他已经有了疑心和隔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没有战事的时候,朕也没有不发放他们俸禄,怎么有事了你就这么急着把钱送出去?长此以往下去,岂非没了节制?你今年赏二十万,明年是不是要赏四十万?照着你这势头赏下去,十年时间可还了得?如果你不再继续嘉赏,军中是不是会一片怨声载道?朕倒是有一事不知了,还请谦王殿下赐教,这军心和人心,殿下是为了朕收买的,还是为了殿下自己?”
欧阳谦眼前一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干噎着嗓子半天,摇摇欲坠的后退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饶是知道自己行为僭越,有人陷害,却终究人非草木,在天牢那大半个月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都没有怪过他,未曾想……自己殚精竭虑做的一切事宜,都要被怀疑忠心……欧阳谦忆起了自己刚要动用国库时的情景。龙庭惊诧于他的大胆,压低了声音拍了他一巴掌:“你悄没声的从国库拨出那么多银子出来,不怕皇上知道了怪罪啊?”
欧阳谦无奈的道:“我上次为为军中将士请命,请求多支援一些军医和良药,义父的态度模棱两可,始终没给我准确的答复,反正这账也是花在他身上,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吧。”
龙庭还是小心的提点了一句:“皇上这人疑心病很重,你就不怕他忌惮你把这钱用在了别处?”
“义父信我。”
“还是别那么自信得好,我跟着皇上这么多年,是没见他彻底相信谁。”
“你还记得先前偷渡粮草一事,大部分人就是被没钱给逼急了,才走上了大逆不道的道路。反正我一定要坐稳了这个元帅,善待军中弟兄,你是不知,下面人有些已经对义父颇有微词,我一定要将这个局面扳过来,不能让他们对义父有异心。”
“你为他着想,他可未必领情呢,擅动国库是死罪,你还是悠着点来吧,找个机会跟皇上坦白了吧,别等着皇上自己来找你,到时候指不定难堪成什么样儿呢。”
“好。”
-欧阳谦有些茫然无措的摆了摆手,又迷茫的挠了挠头,道:“虽然小的赏银我没有统计,但是大的数目我还是记得的,军营里的将军也都是知情的,义父如若不信,可以找来军营里的将军问一问,或者问龙庭,我每次打赏他都在场的。不过我都是以义父的名义打赏的,义父可以问的委婉一点,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下。”
元臻不出声,只是盯着他看,冰冷的眼神看不出一丝情绪。欧阳谦心里蓦地一凉,义父难道怀疑我跟他们都是串通好的?我就算能收买,也不可能短短一年之内将所有人都为我所用,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是他整个人都暂时懵了,也不懂得如何为自己辩解,看了他半晌也没见他的脸色稍稍温和下来,一股酸水自胃部不断往上翻涌,激起了他眼中的泪腺。欧阳谦仰着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眼眶中眼泪涌上来,整个人仿佛被一根手指头都能戳倒:“孩儿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却也是为了义父军心稳固……从未有过一己私心……请义父恕罪。”
“朝中大臣,纷纷弹劾你,擅动国库,用意不明,这样的大罪,理应处死,以儆效尤。朕一再容忍你的僭越失礼,对你百般宽容,却未曾想,你将朕的忍让当成理所应当,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实在令朕寒心,朕断然不能一再容忍。”
欧阳谦心中漏了一拍,忽然想到如果义父要将自己处死,还不如半年前不要将自己从牢里带出来,放任自己死在那所牢房里好了,千辛万苦吃了这么多的罪才稍稍养好了些,如果现在再给他来一遍那样的酷刑,他宁愿一头撞死在这儿。“孩儿是为了义父军心稳固……从未有过一己私心……孩儿只问,义父信不信我?”
“朕信不信你,想必你心里清楚。”
元臻毫无感情的眼眸震得欧阳谦颤了颤,继而眼神都昏暗下去,哑声道,“是,欧阳谦知罪认罪,请皇上下令吧。”
元臻看着欧阳谦的头顶都透露着死寂,一字一句道:“朕怜你在朕手下长大,不忍你英年早逝,特免除死罪,即刻起带你入宫述罪,领取责罚,你可有异议?”
“这件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周到,我不该擅自做主挪用国库,义父责罚也是应该的,我没有异议……”此时此刻,不管是活着还是处死,他都没有什么异议了。元臻端望着欧阳谦的头顶,和削瘦的脊梁骨,为了接好他这根骨头,元臻找了不下二十位医术高超的人,花了近五万两才给他把骨头接好,可这个人,真的对得起自己的心意吗?他的所作所为,每件都在挑战天威,实在令人心寒……元臻叹息道:“欧阳谦,你真是令朕失望……”欧阳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直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