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卷起一地残菊落叶。夕阳如雪,照在柳家村上。村口站着一个人。一个头戴烂草帽,衣着破烂,赤脚的少年。赤脚上布满厚厚的尘土,看上去他走了很远的路——仿佛从天边来——亦仿佛从地狱来。夕阳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浪子而将他除外,依旧用她温暖而苍白的光芒温热着他的身体。夕阳能温暖他的身体,可是,他的心呢?他的目光如千年寒冰,心亦如寒冰。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有一个使命在等着他,这个使命就是,报仇!他一生下来就已注定。这就是他的命!这正是一个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年代。所以他的头发就编成一根粗粗的辫子垂在背上。柳家村的恶霸少爷煞星四郎·柳豹,十五年前在这柳家村曾欠下了一笔债。血债!现在,他回来了!走在无人的柳家村街上,腰里别着一柄刀。这柄刀很特别,它不是钢铁所铸,也不是青铜锻造,它是由竹子做的。刀身是竹子的,刀柄也是竹子的。刀没有鞘,柄也没有飘带。刀也不宽,也不弯。刀柄及刀身,都是由一整块二指宽的竹片削成。虽然是竹片做的,但刀锋很冷,也很锋利。刀尖也不尖利,齐崭崭的。他的刀杀人时不是用来刺的,是劈。竹刀看上去很有些年头:刀柄油光锃亮,刀身蜡黄。竹刀没有寒光,也不危险,跟小孩子的玩具刀是一样的。拿着这样的刀来找外号煞星四郎的柳豹复仇,听上去,让人的确难免不会不笑。但知道这刀的名字的人,心却会紧张。紧张得几乎连呼吸都会停止。夕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轮廓分明而凶恶,但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塑成的。秋风萧萧,使劲撕扯着他身上的衣裳,似乎还嫌他身上的衣裳不够破烂似的。柳家村不大,但也有二三十户人家。简陋的房子,青色的石板街道,流浪的猫;唯一不同的是,柳家村虽然还有人家,但却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难道这柳家村的人听说他回来复仇,早已逃走了?柳家村里的房子的门窗,有的打开着,有的关着,有的垂吊破败。家家屋外堆积着厚厚的灰尘枯叶,窗口门前都结满了蛛网。一只流浪的猫站在前面的屋檐上,紧紧盯着他。猫的眼睛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机警,和灵巧。皮毛肮脏,凌乱,几乎分辨不出它到底是什么颜色。难道,它就是这柳家村中唯一的活物?他的目光很冷,如他腰间的刀。他冷漠的扫视着柳家村里面。浑身露出倔犟与冷漠,孤独与寂寞。柳家村带给他的不仅是苦难,还有收获。这柳家村给了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名字——狗娘养的!这是他第一次有了名字!这是柳家村福贵饭馆老板给他取的。他双手苍白,紧握双拳。——这是他十五年来拔刀时固有的动作。他站在柳家村中最大的房子前。这是他亲眼所见,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看见的一切。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灾祸?这灾祸是怎么发生的?柳家村的人都去了哪里?秋风吹过,大门上方一块歪斜的牌匾发出“吱嘎”的响声,隐约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写着的两个字《柳宅》。这本是柳家村中曾经最显赫的一块牌匾,但现在已经干裂破损,如皴裂的手一般。上面的两个字原本也是铱金大字,但现在上面的金黄早已不见,字跟牌匾变成了一个颜色。狗娘的皮做的衣裳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破衣裳,领口的那圈血迹几乎与这黑色混为一体,头上那顶烂草帽低低的戴着。这顶烂草帽是他从那黑暗的小屋子里走出来,刚刚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时候,将第一个看见他面孔的人吓疯了。迫不得已,他才在垃圾堆中捡了这顶烂草帽戴上,来遮挡他的脸。草帽上有一道口子,他的眼睛正好从这道口子中看见外面的一切。他脖子的肌肤雪白,但脸却漆黑。额头上长着恶包,眼睛深陷,鼻孔就只有两个孔,没有鼻梁,嘴如血盆,整张脸看上去就如恶魔一般。乍一看见他,仿佛看见的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是从十八层地狱来的地狱魔王。他的确不是一个人。是狗人!他吃大黄狗的奶到一岁半的时候,被大黄狗带着第一次走出藏身的狗窝去流浪。这时的他第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人们就知道,他一生下来就被这只大黄狗收养了。大黄狗带着他到处去流浪,人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明天要去向哪里。在他两岁那年,他跟着狗娘流浪到了柳家村。他们在菜市口的垃圾堆中找食物,被柳家村的福贵饭馆老板看见,就给他和狗娘施舍了食物。因为能得到柳老板的施舍,狗娘就带着他在这柳家村后面的乱草丛中安顿下来。每当别人要欺负他的时候,狗娘就会站在他前面对要欺负他的人狂吠,将这个人赶走。在他三岁半这年,他跟狗娘与柳家村的恶霸少爷柳豹在柳家村后面的路上相遇。虽然柳豹戴着煞星般的面具,但他与狗娘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柳豹拿着他的宝剑,带着三个下人,站在路中央拦着他跟狗娘的去路。柳豹要欺负狗娘养的,狗娘就挡在他的前面对柳豹狂吠,想将柳豹赶走。柳豹大怒,抬脚就对狗娘踢去。狗娘向后退开躲过。他一见,赶紧跑进路边的黄荆丛中躲藏起来。狗娘见他已经躲开了,也就不再跟柳豹纠缠,掉头跑向一边。柳豹一见,急忙踢起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对狗娘击去。狗娘躲闪不及,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他想冲到狗娘身边去,却又害怕柳豹,只好躲在黄荆中眼睁睁的看着狗娘躺在地上喘息,抽搐,哀嚎。他看见狗娘睁着眼睛盯着他,他也紧紧盯着狗娘。这时候,他看见狗娘的后脑勺被石头砸了个洞,脑花跟着鲜血流了出来,狗娘的嘴里也流出了鲜血。他吓得浑身瑟瑟的抖。柳豹走过去,对还在喘息的狗娘肚子狠狠地踢出一脚。他听见了狗娘骨头碎裂的声音,和狗娘最后的一声哀嚎。他在这声哀嚎中吓得尿不由自主地一下流了出来。柳豹看着已断气的狗娘,对两个下人大声说:“抬回去,烹了下酒。”
两个下人就将狗娘抬走了。他从黄荆中出来,远远的跟在他们后面。他看见狗娘被抬到柳豹的家门前,吊在柱子上。柳家村那些认识狗娘的人都惊讶的围过去,惊恐的看着狗娘,发出一阵唏嘘声。有的女人还为狗娘的遭遇流下了眼泪。他没有流泪,只感到害怕,躲在墙角偷看着这边。一个下人拿着把剥皮刀过来。人们看到这里,就都摇头叹息着难过的走开了。他躲在墙角,看着柳豹的下人将狗娘的皮剥下来,看着他们把狗娘的头砍下来,看着他们将狗娘大卸八块,提进了柳豹的家里。他们将狗娘的皮丢进了垃圾堆里,就转身离开了。他急忙跑过去抱起狗娘的皮跑开了。从此柳家村的人就再也没有看见他跟狗娘。人们都说狗娘死了,他也被饿死了。但现在他回来了。穿着狗娘的皮做的衣裳,腰里别着柄竹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