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球，王超从头到尾就是想打防守反击的。 这是最能让米歇尔败得无话可说的打法。 也是最能让老瓦无话可说的打法。 米歇尔一拍球，王超同步出拍，但这一次他预判得不够准确，球虽然撞在球拍上，角度却不对，直接冲上天去。 比分变成2：1，米歇尔追回一分。 随后米歇尔继续发球，依然是很重很快的底线奔球。 局势在几个回合的变化后，再一次变成了米歇尔反手强行拉弧圈对抗王超正手拉弧圈的相持。 这一次米歇尔的爆发来自于反手位的一记中台撤步强拉前冲弧圈球。 这种球王超其实是可以多退一步直接正手拉回去的，以他的丰富技术储备，也可以选择远距离侧切或是长搓。 但他选择不退台，出拍，预判，硬挡。 这一次他成功了，再次挡回去一个快得难以形容的回头球，直接得分。 3：1。 第一局球打到这里，虽然才打了四个球，但现场观众们却已经完全看明白了。 原来王超开局得的那两分不是巧合。 原来王超就是想打这种防守反击。 观众们有些愤怒，因为他们毕竟不够内行，所以意识不到这种打法的含金量有多高，更意识不到王超其实在无声的对老瓦宣战，他们只是觉得，王超太过分了，打别人就疯狂进攻，打我们家老k就只顾防守，你这是看不起谁呢？ 于是现场观众的气氛变得很奇怪，现场的掌声少了很多，反倒多出许多奇怪的起哄声和口哨声。 第一局的比分慢慢攀升上去，局势并不胶着，王超稳稳占据着优势，在米歇尔的狂轰乱炸下稳稳的拿下一分又一分，一直到第一局打完，比分11：6，王超的11次得分中，竟然有9分都是来自于纯粹的防御。 现实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得米歇尔的脸微微涨红。 他回到挡板边，大口喝着水，对老瓦倾吐自己的愤怒，热切的询问老瓦：我该怎么办？ 老瓦依然在微笑，他态度从容，语气沉稳，告诉米歇尔不要急，慢慢打，坚定信念，就按照第一局的方式打，不要因为对手的发挥乱了自己的阵脚。 “您的意思是，他这样的防守不能持久吗？”
米歇尔问老瓦。 因为华国乒乓球太强的缘故，所以乒坛的老外多半都对华国文化有一定的了解，这是任何一个行业的中下游层次对顶流下意识的崇拜、模仿和靠拢，米歇尔同样对华国文化有所了解，此刻他甚至想到了一句华国老话，叫做“久守必失”。 “所以，我只要坚持下去，他就会崩，对不对？”
老瓦微笑，既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打，别有太多心理负担，如果你想赢，就先要有不怕输的心态，明白吗？”
米歇尔用力点头，浑身再次打满了鸡血，回归赛场。 第二局比赛开始。 …… “欧洲论坛上的那个视频你看了吗？”
病房里，蔡国栋问秦华昌。 秦华昌点头：“当然，王超和老何餐厅公开点评虎克，这件事现在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成了欧洲乒坛最大的新闻，我就算身体出了问题，这种爆炸性新闻总还是要关注的啊。”
“那你怎么看？”
蔡国栋问。 秦华昌叹了口气，没吭声。 蔡国栋也不急，安静的看比赛。 过了许久，秦华昌才轻声道：“我承认，老何确实是个好人。”
这个回答其实是有些偏题的。 蔡国栋问的分明是他对于打虎克的问题怎么看，可他的答案却是“老何是个好人”。 偏偏蔡国栋听懂了他的话里的意思，点头笑道：“不管你怎么坑他，害他，骗他，当你找他帮忙的时候，他还是会认真帮你的。就连你犯了错，他都会找机会拐弯抹角的提醒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好人，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
秦华昌又是长久的沉默。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看得懂昨天餐厅里那一幕究竟从何而来。 林梓君求教王超是突发事件，但如果王超和何敬平不想公开，完全可以拉着林梓君回酒店私聊。 但他们偏偏要当众说，还不怕让人听见，自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想给欧洲的好学生们上一堂课。 而是因为，何敬平有些话，需要通过这种方式，传到秦华昌的耳朵里。 秦华昌多年来被誉为教练组业务第一，心眼活泛第一，头脑聪明第一，他看似嬉笑怒骂，但骨子里其实是很刚愎骄傲的，这种骄傲不同于朱泽石的表面功夫，而是浸透到骨子里的。 在从瑞典离开之前，秦华昌给范小东仔细交代了一番关于如何打虎克的注意事项，而他给出的方法，其实与王超和何敬平提出的第一个方法如出一辙：防守。 大师们的眼光和判断总是这样殊途同归。 从这一点看，秦华昌的业务能力确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偏偏，何敬平不认同秦华昌的观点，他认为别人打虎克可以防守，但范小东不行。 防守是谁都可以尝试的通用型打法，而进攻却是范小东面对虎克的专用打法。 然而这番话他不能当面跟秦华昌说。 这不仅仅是因为出征之前两人刚刚因为混双的事情闹了点矛盾，更是因为，他知道秦华昌不会听他的。 他何敬平只是教练组里排在第二阶层的教练，最近半年虽然因为罗九和王超火了一把，但实际上，华乒教练们都懂，这是王超厉害，老何纯粹摘桃子占便宜。 既然如此，那么何敬平就依然只是华乒教练组第二阶层的教练，位列秦华昌、朱泽石、王陆之下，仅略高于程爱民和陈韬略，他想对秦华昌说教，还早了八百年。 但何敬平依然觉得秦华昌错了，如果说他起初还有几分不自信，那么当王超拿出跟他一样的观点时，他就确信，一定是秦华昌错了。 毕竟王超是不会错的，王超证明过自己可以一人压制整个教练组。 何敬平觉得，自己必须把正确答案告诉秦华昌，免得让范小东这孩子走弯路。 何敬平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他知道秦华昌算计王超就是在给范小东铺路，他依然觉得，范小东本身是无辜的，不该因为这些教练们的恩怨而受到牵连。 孩子理当得到正确的指导，若是能用正确的方式打赢虎克，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出道即封神。 他故意与王超在餐厅一番高谈阔论，果然成了欧洲论坛的大热点新闻，随后林梓君照本宣科打虎克，效果颇为显著，更是让欧洲论坛上的球迷们为之疯狂。 事实上，现在欧洲球迷也开始疯狂讨论如何打虎克了。 （虎克这个比：你们礼貌吗？这就是只有老子一个人受伤的世界吗？） “你也不用太内疚，老何选择公开谈论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故意针对罗尔斯科夫。”
蔡国栋安慰道：“罗尔斯科夫最近太跳了，关键是还没跳明白，老何背地里已经不知道念叨过多少次了，这次难得找到机会，总算狠狠吐槽了一番。别看他明面上没提罗尔斯科夫，但他那句‘区区德意志’的话，却已经拐弯抹角把罗尔斯科夫骂进去了，我现在都很想知道，罗尔斯科夫看到视频里的对话后，会是什么心态。”
秦华昌笑了笑：“总教练，您用不着安慰我，我坑了老何，我认，但我可没有说过后悔啊，让我再来一次，我还得坑他，毕竟，您知道的，我这……也算情有可原吧？”
蔡国栋叹了口气，点点头：“没事，老何以后会理解你的。”
话虽如此说，蔡国栋心中依然有他自己的评判标准。 秦华昌确实有些情况很特殊，他如此急功近利想看范小东入奥运也情有可原，但实际上，蔡国栋确定，如果换成何敬平与秦华昌交换身份，何敬平依然不会像秦华昌这么做。 这依然是格局的问题。 秦华昌太重视利益，格局不大，甚至因为这种心性而缺乏某种大而化之的霸气，于是他在打造战术体系上都有些小家子气。 孙天龙能练成天下第一，其实是有很多机缘巧合之处的，如果具体到秦华昌对孙天龙的培养方略，其实依旧是不断的修修补补，哪里不行练哪里，本质上不是一种高屋建瓴、有完整架构的打造方式，而是一种边造边看边改边完善的思路。 这种思路用来造房子肯定不可取，但用来培养运动员，居然硬是让他培养出了一个六边形战士，这是因为秦华昌虽然格局不足，但具体技术和细节方面依然是一把顶级好手。 随后秦华昌培养林笠，换了另一种方式，同样把林笠培养成了国手，于是世人称赞他调教弟子的能力。 但实际上，林笠身上是存在一些问题的，蔡国栋看得到，但不想说，因为他知道林笠已经定型了，说了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林笠原本是可以更霸气一些的，他毕竟天生有着怪力天赋，又有比绝大多数蛮力型球员更好的技术，他的理想雏形，其实应该与虎克有几分像，攻击力或许比虎克差几分，但稳定性比虎克好很多，这种人物是有可能登顶的。 然而现在的林笠是怎样的？他永远都排在孙天龙和萧飞后面，七年的漫长时间里，不说超越孙天龙，甚至连萧飞都没超越过。 他虽然号称有华乒最好的单板质量，但实际上，单板质量远未达到他身体的极限，上个月的华国公开赛，他甚至被西斯菲尔德这种完全没有技术可言的简单粗暴暴力鳖给怼死了。 一个技术流暴力鳖被一个蛮力流暴力鳖怼死，这是不合理的。 同理，在“范小东如何打虎克”这件事情上，秦华昌的选择是“防守”而不是“进攻”，正是因为他下意识的又开始小家子气了。 他老想找机会占虎克的便宜，而防守正是逼迫虎克极度消耗脑力的最佳方式，很符合他占便宜的一贯心态，他想的是在虎克耗尽脑力之后反击，而不是从开局就强势对攻，哪怕他知道范小东本身的球风有多霸道。 实际上，在到达“赢球”这个结果的过程中，是不需要太在乎付出了多少代价的。别人选择防守，是因为别人没有本钱，想付出代价也付不出来，但范小东却本就有着雄厚的本钱。 反倒是何敬平，既能看出防守的意义，也能看到进攻的意义，这是因为他心中无私天地宽，不在乎吃亏还是占便宜，只需要能赢就行。 于是在蔡国栋心中，这几位教练遵循的“道”，其实就已经很清晰了。 秦华昌走的是诡道，精于算计，能少花一分力气就绝不多花一分力气，能暗算对方就绝不强攻对方。 王陆则崇尚控制，打球要求尽在掌握，否则便缺乏安全感，这种风格如果一定要归类，大约可以叫做苟道。 而何敬平，从入队之初打造的就是攻击力天下第一的双面弧圈球全台无死角进攻体系，他不畏惧这个工程的浩大，用了七年时间来修补，又满世界寻找真正拥有超卓天赋的苗子，他还能在王超算计过头的时候提醒王超培养王者之心。 他在人事上看似平凡不争，但在教练风格上，反倒是最堂堂正正的王道。 至于蔡国栋自己。 呵呵。 他当年全心全意教授弟子时或许还算是个教练，如今却更多的算是一个官员了，每天想着平衡下面，应付上面，考虑的问题虽多，却都不在技术上。如果要给他也找一条道，那大概是人道吧。 至于再剩下的程爱民陈韬略之流，在他们带出一个国家队主力弟子之前，只能说，他们还根本没有找到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