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城,悦来酒馆。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进了馆子,一句话也不说,闷声坐到酒馆大堂的角落。酒馆的一个伙计认得他,正是那日偷了布当街被抓的那位,便揶揄打诨道:“王五九,来了我们酒馆可不能偷酒喝啊!”
“我不偷酒喝,我是来买酒的!难道这你还要赶我出去不成?”
少年本就心中烦闷,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我就是开个玩笑,小哥儿莫要介意。您要点些什么?”
那伙计也是个势利的,见王五九囊中丰盈,随即便换了副脸色,恭恭敬敬地过来招呼他。“一大坛烈酒,三两黄牛肉,速速上来。”
王五九抬高了声音。话说完,那跑堂伙计下去准备了,这番动静也让周围的客人注意到了少年。“这不是我们村的王五九么,我听说你娘都卧病在床好些年,没药可治,你怎的还在这儿花天酒地?”
一个老丈认出了少年,少年也识得说话的人正是他们村中耆老。“我自己辛苦挣来的钱,想怎么花怎么花,要你管?”
酒未呈桌,王五九似乎已经醉了,他满身戾气,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说法,只想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一坛烈酒上来,香气扑鼻,正是祁阳有名的金浆酒,此酒性烈,以甘蔗酿制,酒色微黄,如琼浆玉液,故有此名。从未饮过酒的王五九不知饮酒的深浅,竟闷头直喝下去一整碗,喝完之后,只觉得喉咙中如搁炭火焚烧,一时之间被呛住,不由得连声咳嗽。酒馆的客人似乎还在对他指指点点,不过,王五九却也管不了这许多事了。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哪怕让他再担个不孝儿孙的名声又能如何呢?当日诬告他偷布的那位牛姓布商,本以为他会宽宏大量一些,却没想到被狠狠敲诈一笔。那奸诈布商竟要求他赔钱五万,如若规定之日凑不齐,便要永世替他为奴。那贼人花钱打通了中间人和官府,竟使这无理要求成为得官府认定的契约。他一介贫寒布衣,能靠卖菜为生已实属不易,去哪里凑得五万钱?不日之后,他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奴隶籍中,额上再刺上主人的名讳,自此之后,他永世不得翻身。既然如此,他孝与不孝,德行名声如何,对于一介奴隶来说又有何区别。倒是不如将那积攒多年的银钱拿出来,买上一顿好酒好饭,也算是不枉自己活这一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黄牛肉早已经被吃干抹净,王五九此时已经醉醺醺的,只觉得天和地似乎倒了个个儿,地在上面,天在下面。花了好长时间,王五九这才将眼睛里的天地倒转过来,他仍抱着那最后一坛金浆,踉踉跄跄地走出酒馆,冬日的一阵冷风忽的吹到他脸上,冰冷使酒解了大半,王五九清醒了许多。外面已经入夜,天黑黢黢的,似蒙了一块黑布,王五九也觉得自己的胸口处也蒙了一块黑布,闷得紧,急需做些什么事情一浇心中块垒。模模糊糊间,他好像看到了牛二,他那张肥嘟嘟的胖脸离着自己越来越近,他在笑,他笑些什么呢?无非是笑自己胆小怕事,被人算计,最终就要沦为他的奴才啦!他的嘴巴上下翕动,人中处的八字胡须像极了两坨黝黑的大便,他说些什么呢?王五九听不太清,无非就是说些奚落他、骂他、嘲笑他的坏话,怪话!说吧,说吧,我让你说啦!王五九看着眼前的牛二,觉得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成了幻想,分不清虚实,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少年试着一拳朝牛二肥嘟嘟的脸上砸过去,咦?手怎么不疼,难道真是在做梦?那就好啦!好不容易梦到你牛二,我既然现实里要做你的奴才,那我就要让你牛二在梦里被我揍,被我打,被我欺!王五九出身贫寒,人品老实,却有一把子好力气,浑身都是结实的肌肉,凭借着这把力气,他也才能苟且活到现在。相比之下,牛二虽吃的脑满肠肥,却是虚胖。没用多少功夫,王五九就将那牛二欺身按倒,一拳一拳朝着牛二面门挥舞而去。一拳,又一拳,王五九终于听到了牛二的讨饶声。“你竟然也有这一天!可惜啊,晚了!我好不容易梦到你,定要在梦里将你生吞活剥,活活打死!”
王五九一拳砸下,毫不留手,他哈哈大笑着,为自己今日的好运气而兴高采烈。一拳,又一拳,直到王五九看到牛二的脸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时候,这才停手!……一阵凌冽的风穿过街道,王五九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脑海里,他双脚随意晃荡着,分不清东南西北,但这股子劲风却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旁边的牛二尸体还有余温,与此同时,痛感从手上传来,他回看自己的双手,一滴滴温热的血从指尖划过皮肤,他终于意识到:他杀人了!恐慌,顺着鲜血蔓延到王五九的脑海里,这辈子连杀猪都不敢做的一双手,现在竟沾染了人的血!“懊悔已经无济于事了,杀了他,至少你不用为奴。”
另一股虚弱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王五九惊恐地望向四周。“你,你是谁?你看到我杀人了?”
“你不用找了,我在你的意识深处。我并不会告诉别人这个秘密,但你杀人时跑过的一个更夫应该会。咳咳咳。”
“你是说,刚才有人目睹了我杀人?”
王五九心中惊魂未定,此刻更是呆若木鸡,不知怎么办才好。“你现在该连夜跑出祁阳城,因为很快就会有官府的人来拿你。到时候,你大概要被凌迟处死。”
“对对对,你说得对。”
少年频频点头,“我现在就回家收拾细软,把我老娘接走。”
王五九听到脑海里的声音不些地冷哼了下,随即他说:“你以为官府的人是傻瓜吗?你们王村据此甚远,你又没有快马相随,只怕等你赶到家里,正好落入了官府的圈套。”
“那,那我该怎么办,求前辈赐教。”
“祁阳城外三十里,有一处山,名为震山,那里,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是夜,王五九一路上避开官府耳目,连夜出逃,他不敢停歇,也幸亏脚力不错,一夜时间,在那股微弱声音的指引之下,竟让他成功赶到了震山。少年喘着粗气,趴在一棵树旁休憩。“前辈救命之恩,五九万死报答。”
王五九朝着面前的空地磕了一个响头,他自知脑袋愚笨,事发突然,若不是那股声音的指引,只怕现在就在官府大牢内了。“你倒是个知道感恩的,我说了,俺在你的意识深处,你不怕我对你不利?”
猴子突然对这个看似蠢笨的凡人有些感兴趣。“老实说,前辈,若不是你指点,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我想,前辈既然已经救我性命,那就是对我不利也算是我的报答。”
猴子一时语塞,竟不知说这凡人是面慈心善,还是蠢笨过人。“好了,你既然也说了,我救了你的性命,我现在却需要你来救我。”
“怎么救?”
王五九有些困惑,他不明白像前辈这种能够通过意识沟通的神仙般的人物,怎么会需要他来救。“事情说来话长,我也不能对你和盘托出。只是俺老孙现在仅存的实力就是这一缕魂魄,也就是在你意识深处的这个声音,我需要你全身心地接纳我的意识,放松身体,之后俺会与你成为一体。不过你放心,我并不会成为你,只是我们同时生活在这个身体里,一旦找到机会,我会离开的。”
猴子感到自己分出的魂魄越来越虚弱了,他时间所剩不多。“前辈,我会接纳你的意识的。这是我王五九应该做……”王五九话音未落,一股剧痛从脑海深处传来,很快,他就抵抗不住 ,陷入了昏厥。……当王五九再次醒来的时候,一道阳光正铺洒在他的脸上,就像是刚刚连续七天七夜拉了磨没有停歇那样,他现在浑身酸痛。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不一样了,身上多长了许多绒毛,身体比从前更为强壮了,他感觉自己一旦休息过来,就会有使不完的力气。除此之外,他隐隐感觉到脑海和丹田中发生的变化比他身体的变化还要显著,丹田处似乎多了一个温热的火炉,其中有烈焰灼烧,生生不息,上有一位灵猴幻影在这烈焰之中若隐若现。王五九试着沟通那个灵猴幻影,果然,那道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是前辈吗?”
灵猴幻影点了点头。“是俺。我没有想到,你的体质竟然无比契合我修习的法门,俺老孙的魂魄,算是在你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了。”
这股声音比从前浑厚许多,想来前辈应该是恢复了一些。“我能救前辈危难之中,也算是我王五九这个傻小子的福气。”
少年嘿嘿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也救了我一命,我们也算是扯平了。你也不必叫俺前辈,我有名有姓,姓为孙,名为悟空。你就叫我本名,或者叫我孙哥。”
灵猴似乎在那个温热的火炉内玩得开心,幻影在其中翻腾跳跃,王五九只觉得脑海中随着灵猴幻影的动作也变得清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