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是个读过几天书的人，和普通的庄稼汉不一样。
这个他从小就知道。
在那个年代，能识字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而云阳作为读过书会识字写字还有学历的人，不管在哪儿都是宝贝疙瘩。
但是……
他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战火四起，颠沛流离的日子把全家都折磨得形销骨立。
云阳也和他的家人走散，最后凭着那点识字的本事在京城附近的小县城扎了根。
那个年代识字的人太少了，会写自己名字都能让人高看一眼。
云阳作为县城的香饽饽，再加上人又长得精神，一下就成了所有女孩公认的好归宿。
嫁个有文化的男人就是女孩子们的终极追求。
但是云阳喜欢的却是街拐角每天摆摊卖早餐的油条丫头。
她清纯，漂亮。
云阳是真的喜欢。
每天早上都能看见他带着钱去人家的摊子跟前，红着一张脸指着油条说：“麻烦给我来五根。”
而油条丫头总会用黄色的油纸裹了最酥脆的那几根也红着脸递给他，让他下次再来。
就这么来了将近一年。
两个人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
那年云阳才二十，油条丫头才十九。
成家普遍早的年代这个岁数很正常，第一年还没到头就生了个女孩。
云阳翻遍了字典最后才取了个好听的名字。
“就叫云荔吧，我是太阳，闺女是荔枝，有太阳照着，荔枝才能长得好。”
云阳摸着刚出生的云荔脑袋，笑容里是满满的幸福。
只可惜老婆没什么文化，男人说好就是好。
云荔这名字那时候听过的人都夸好听。
本来这简单朴素的一家三口生活应该就这么延续下去。
可是……
战争还是来了。
仿佛是滔天的浪席卷了全国，街头巷尾每天都能听见大喇叭在喊：“七尺男儿当报国！”
除了征兵的广播，每天还能听到今天谁又欺负我们了，伤亡了多少无辜的人，又死了多少当兵的。
只要是华国男儿，谁心里没有点抛头颅洒热血的情怀呢？
云阳坐不住了。
哪怕家里还有个没满一岁的女儿。
云阳决定随军上战场，保家卫国！
他老婆哭得像个泪人：“女儿还这么小，你怎么能抛下我们母女去打仗啊？”
云阳表情严肃：“没有国哪有家？”
“如果没有战士在前线厮杀，我们怎么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我现在去打仗，是为了闺女以后不用打仗啊！”
云阳就是这么一个下定决心就绝不更改的倔驴。
临走的时候亲了亲云荔的额头，看着年幼的女儿和满脸泪痕的妻子，云阳还是毅然决然的背起行囊上了战场。
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他生怕看到女儿的笑脸就忍不住了。
……
在路上，云阳坐的是铁皮大火车。
车厢里有很多和他想法一样的人。
乱糟糟的车厢里，到处都能听见谈话的声音。
“你啷个就走咯？婆娘不跟你扯筋？”
“火都烧到老子头上了，哪个管她扯皮不扯皮！”
“小娃娃，那你嘞？”
“没老婆，今年过完腊月就十八了，我娘说等我从战场回来就给我物色一个。”
“听你口音是东北的啊，哪个村的？”
“哎呀妈，我也是东北的，等上了战场多关照啊！”
云阳就坐在角落里，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
他们或高或矮，但皮肤都是黝黑的，带着最质朴的模样，穿着这身衣服一起赴往那个最需要他们的地方。
因为前线战士人数减少速度很快。
仿佛有一头巨兽在前面不断的吞没性命一样，让云阳这种新兵不得不立马补上空缺的人头数。
这是云阳头一次摸枪。
上了战场才发现，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前一秒还在身边笑谈的人，下一秒就中弹倒下，再也睁不开眼睛。
冲上阵地的战友在一声声炮响后再也没能回来。
云阳的血性，就是在这里彻底磨出来的！
几次战斗之后，云阳已经当上了一个小班长，带着几个比他小一两岁的孩子守阵地。
一轮又一轮的炮火轰过，身边的土都已经被炸得焦黑。
云阳抖落帽子上的土，回头大吼：“大家都没事吧？”
有三个人都没事，只有一个没回音。
云阳跑过去一看……
身子已经被炸掉了半边，剩下的一半身子还抱着枪保持着开枪还击的姿势，枪头都炸弯了。
这个孩子……才十七岁。
过完腊月就十八了。
可他却永远的留在了十七岁这一年，永远长不大了……
云阳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可他顾不上悲伤，只能擦擦眼泪继续坚守阵地。
他默默的记着敌人进攻的次数。
十六次。
他们用炮火强攻了十六次，但是也被打退了十六次！
每一次都有人伤亡。
有的是老兵，有的是新兵……
他们也许是谁的父亲，也许是谁的儿子，也许是谁的丈夫，可此时此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英雄！
这场战斗打了三天。
云阳所在的编制才被撤出战场。
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人数已经缩减了一半。
打扫战场的时候，云阳就坐在旁边发呆。
在这个地方，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还没等他怀念妻女，就听见了哭泣的声音。
一回头，云阳就看见了一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少年，正泪流满面的抱着一具尸体痛哭：“大哥……战斗结束了，咱们赢了……”
“你说等仗打完了，就带我一块儿去山上抓野猪，你咋说话不算数啊！”
他哭得悲切，让云阳都跟着红了眼睛。
那个少年就跪在黑色的焦土中，抱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大哭。
不远处，虽然也有人哭，但比这少年斯文一些，眼泪默默的淌过，在布满黑灰的脸上冲开一道泪沟。
“班长，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
他木然的看着云阳，眼泪静静的流：“咱死了好几个兄弟了，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
云阳没法回答他。
只能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