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刚过,虞清绝换上了从永安侯府出来时的长衫,准备偷偷溜回去。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那枚扳指还在抽屉内,又回去拿了一趟。
她顺着小路回府,手上把玩着那枚扳指。
扳指上刻东西的不多,就算刻也是麒麟祥云之类,哪有在扳指上刻山脉的?
虞清绝想把这扳指送给萧珩,可是那人还打算来赎回。行商得讲信用,来日真有人过来赎扳指,她是要还的。
要不就给萧珩看看算了?
思量之间,已经到了永安侯府的后门。虞清绝轻车熟路的同小厮打了招呼,还给了赏钱才从自己院子的窗户翻进屋内。
明明也算自己的栖息地之一了,还得跟做贼一样。不过明年开春就满三年,虞清绝心中说不上的快乐。
自由啊自由!
她嘴角翘起,此刻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虞清绝不愿与镇北再扯上关系,哪怕她现在怀中还揣着那枚玄铁扳指。仁至义尽后自己离开便是,她总不可能在永安侯府困一辈子。
这身份或许在别人看来是尊贵,但在她眼里是枷锁。永安侯府世子夫人整日不着家往外跑,同各类人混在一起,说出去也太给永安侯丢面子了不是?儿子没了,儿媳还不安分。永安侯对得起她,她不愿欠别人什么,让人家平白无故落人口舌。
至于萧燎,小时候可能认识,但现在完全没印象,画像都没见过。
月牙敲门进来,准备伺候她洗漱。结果看到虞清绝衣衫整齐地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打量着一枚黑色的扳指。
“少夫人今日怎么起的这般早?”月牙将打来的水放在架上,偷偷看向虞清绝手中的扳指。
“秉文起了没?”
“回夫人,已经起了,今日国子监行测。”
有考试啊,那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最近兄长也快回来了。年初时虞清绝收到家书,大哥告诉她人证已拿,九月会回京。
真不容易啊,虞清绝细细思量。自去岁兄长查到私盐之后,他们就笃定端王将战马藏了起来。因为有了私盐,银子就能源源不断地流进许府,战马又值几个钱呢?可这天下之大,藏到哪还真不容易找。
虞清绝联系了鸿都所有大大小小的镖局,托镖头走镖之时留意各地的马匹。镖局也是买卖,每年搭进去的银子和忘忧楼的收入比起来只多不少,虞清绝只能做起其他生意来支撑这笔开销。
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多,她涉及不到高官侯爵,只能笼络深宅大院的下人和各种商铺的伙计们做眼线。虽然这些人要的不多,可胜在数量,这么些个人靠着虞清绝吃饭还是让她压力有点大。
祭酒大人家中的密道就是虞清绝想了办法联系到他的小妾,花重金给这不受宠的小妾母亲治病,那小妾报恩,自己才拿了消息。
但是消息大多数是没什么用的,很多时候她和花墨都只能听着各个府中的八卦瞎乐。比如这个祭酒,表面看着年轻又可爱,但背地里玩得花,让虞清绝这个现代人都拍手称奇。
有时银子实在不够周转,虞清绝只能从永安侯府里借,等手头有余再补回去。每次“借”银子的时候虞清绝都在庆幸自己学会过会计。幸好靖王是个有良心的,知道偶尔给她报销一点,否则她真是活不下去。
哎呀,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感慨完她就有点困了,早饭也没用,挥去下人一觉睡到傍晚。
迷迷糊糊之间听到屋外萧珩的声音。
“长嫂还在睡?那我明日再来请安。”
虞清绝瞬间清醒,喊了一句:“别走,等会!”
瑞雪和月牙把萧珩安置在另一房间,进来伺候虞清绝穿衣服。
萧珩坐在罗汉榻上吃茶。
他几乎日日都来请安,虞清绝待他极好,不似平常女儿家的那种关爱,更像是父亲的语气来教他为人处事的方法。
教他藏拙,教他了解各家公子的脾气性格,甚至策论、诗书,也教,他这个长嫂知道的太多了,而且藏的很好。
正厅几乎空无一物,没有任何装饰,虞清绝从不熏香,花花草草也没有,甚至比萧珩的屋子还单调。
萧珩每次看着这朴素的正厅,心里都不是滋味。他也经常想,若是大哥还在就好了,大哥肯定会喜欢她的,大嫂也不必过得如此...不讲究。
“今日国子监行测?”虞清绝穿戴整齐从内屋出来。
萧珩起身行礼,“是,长嫂。我下学回来的。”
“我给你看个东西。”
虞清绝坐在另一侧,从怀中拿出扳指扔给萧珩,坐没坐相的歪着,没注意到萧珩惊愣的神色。
“大,大嫂这,这扳指是?”萧珩小时候也是在镇北长大,虽不上战场,但玄铁他是最熟悉不过的,而且这燕断山...看起来像是大哥的物件。
只是这扳指大哥宝贝得很,他只见过一次,不确定这是不是同一个。
“瑞雪偶然得的,不过人家会来赎。我想你在镇北长大,近三年不得归,便拿过来给你看看,以解乡愁。”虞清绝权以为萧珩确实是想家了,也没打扰,自顾自的摆弄着桌案上的花瓶。
萧珩捧着这只扳指反复看了许久,越看越像,他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大嫂可否告知,这究竟是...?”
他们二人关系好,但还到不了窥探对方心事的地步。虞清绝经常偷偷溜出府自然瞒不过萧珩,但派去跟踪的侍卫一直跟丢,他不清楚虞清绝具体在做什么。
只知道大概是虞清绝是想查她父亲的旧案,倘若真能翻案,对永安侯府没有坏处,而且她身上没有任何其他男人的痕迹,做事老练也极有分寸,萧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随她去了。
可今日这扳指,她到底是从哪得来的?
“抢的。”
“......”
这显然是不说。
就差告诉他:长嫂如母,妈妈的事儿你少打听。我给你寻了个扳指玩儿,你只用知道妈妈惦记着你就好了。
半晌,萧珩才开口:“谢谢大嫂。那人何时来赎?”
“他来赎的时候我找你要,你可别搞丢了,这抵了我三百两银子呢。”虞清绝有些无奈的笑了,穷啊!
“这扳指值更多,大嫂如此持家,不如多找他要点。玄铁难得,又十分坚硬,普通的刀雕不上去的,这扳指上有山脉,更金贵了。”萧珩现在的神情不太像他平日里那恭顺的样子,反而带了些狡猾。
萧珩没说这是燕断山,只是顺带问了问虞清绝想拿这三百两银子做什么,是做什么才这么着急用钱。
虞清绝当然也听出来“持家”这两个字的意思,只能扯开:“这我清楚,怕是普通工匠的刀不够硬,想必这扳指是用玄铁刀雕刻的。秉文若真喜欢,大嫂想办法再给你寻一个。”
“这倒不必,大嫂日夜操劳打理永安侯府,秉文就不添乱了。这扳指我自会收好,届时大嫂找我要便是。”
“好。”
萧珩走了之后,虞清绝在硬榻上倚着桌子,有一笔没一笔地写写画画。
她心想:这小兔崽子跟谁学的这么阴阳怪气,她又不是不走,只是暂时用一下银子,肯定会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这是人家的府邸,忘忧楼的阁楼才是自己的地方。等岁末永安侯夫人回来,她得提一嘴这事儿了。
这两日得安分些,总归也没什么大事可忙。
虞清绝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然而她其实是永安侯府中的主事之人,她完全可以拿出长辈的身份压着萧珩,只是她不想。
她把自己当做寄居于永安侯府的客人,而不是世子夫人,哪怕已过了两年多。
这儿不是她的,她也不属于这后院。
自从她“嫁”过来,名义上从没出过永安侯府半步。所有人都在说这是她应该做的,她得为丈夫守寡守节,替父亲给赤东赔罪。
这间院子,本应是她的归宿。
虞清绝看向窗外,昨夜风雨打下了不少花枝树叶,散在地上。她院内只留了瑞雪和月牙还有两个烧饭的丫鬟,没有小厮,这些活儿她更倾向于自己做,一直如此。
院墙之中无聊至极,她得干活释放精力晚上才能睡得着。所以特地吩咐了丫鬟们给她留点轻松的活让她运动运动,瑞雪和月牙自然是不乐意,哪有主子干活的道理?何况还是世子妃,但是最后还是被迫臣服于虞清绝的威压之下。
其实简而言之就是虞清绝经常闲的晚上睡不着,给自己找点事儿。
虞清绝下了榻,挽起袖子,准备将院子里的残花败叶收拾干净。
廊下瑞雪和月牙在一旁被迫看着虞清绝干活。
这两年虞清绝做了什么,她们知之甚少,有时虞清绝悄悄溜出去她们都不知道。二人也明白可能是主子更爱单独行事,可她们还是想帮点忙的,所以为了让虞清绝开心点,经常给她留一些既轻松又有趣点的活计。
远处假山之上还有一人,负手而立,看着院中清扫落花的美妇人。
萧珩心想,大概还有半年,自己与这位长嫂怕是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她仍不愿属于这里。
她看上去无可奈何又逆来顺受。
半晌,萧珩突然笑了,他摇了摇头,他觉得虞清绝只是懒得反抗这些不重要的罢了,她的人生信条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想走总能走的。
永安侯府对她而言,事不关己。
冷漠的人并不是表面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萧珩明白,虞清绝这种人才是真正漠然。
她表面热络,恭顺客气,可你要对她有一点好,她马上就能想办法还回去,跟你划开界限,不亏不欠,从不愿意和旁人有任何牵绊。
真是冷心肠,好歹他也叫了近三年的长嫂,怎的还这般生分。
萧珩将那枚扳指戴上,细细摩挲,突然笑出来。这枚玄铁扳指,他认出来了,是大哥的东西,如今落在虞清绝手中......
他还记得副将们同他讲的那些,诸如大哥大嫂儿时的趣事,只是现在的虞清绝看上去完全不是那种人,甚至像不认识大哥一样。
一个女儿家,心硬的像块石头。
萧珩突然庆幸虞清绝来了,那些肮脏泥泞都是她一个人背着,倘若她走了,永安侯府就不得不蹚浑水了。
她不能走,目前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