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绝在秋千上雷打不动的坐了一下午,她本想等着大理寺上门来找人的。结果已经日暮时分,此处还是一片和谐,静悄悄的。瑞雪在身后轻轻摇着秋千,把她晃得都快睡着了,再一睁眼时候发现依然只有周寻立在边上。
虞清绝不想理他,也没问他什么情况,准备起身往回走。
周寻实在看不过去,没忍住问了一嘴:“夫人就没想着问问,好歹世子也是替您走这一遭。”
“那你把我交出去就是了,在这守着我做什么?要不你把我直接捆到大理寺去,咱们两全其美。”
虞清绝伸出手来,手腕朝上在周寻面前举起,那一对儿镯子碰到,叮当响了两声,像一对镣铐。
“卑职...卑职不敢。”
“那你就闭嘴,老实待着吧。”虞清绝露出平日里旁人没见过的刁蛮,她越等越着急。
萧燎之前一直置身事外,她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萧燎不会跟许家硬碰上,但这个时候还没回来,那就一定是在周旋。
许家那边知道多少她不太清楚,但是前夜萧燎从后山回来的时候带着她,许多人都看得清楚。说起她跟萧燎二人的嫌疑来,自己确实比萧燎更有理由,也更应该被提去审问,而不是现在这样让萧燎过去挡住她接触许家的机会。
虞清绝心里叫苦不迭,自己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岔了才让萧燎如此戒备,她要是能去大理寺一趟,萧燎“罪证”就能编成一本铧朝律法了。
锦衣卫所里现在正热闹,刘煜放下碗筷,朝着虞清舟和花墨打了个招呼。二人端着饭碗凑过来,和刘煜挤在一处。
刘煜把桌上的肉往前推了推,开门见山正色道:“有点事儿,你们可能得往擎南跑一趟。”
“我这伤都没好呢,怎么又要出任务?”花墨不为所动,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做了一个呲牙咧嘴的表情。
“就你话多。”刘煜一敲她脑袋,“你这都伤成什么样了?还想在鸿都待着呢。”
花墨听到刘煜这番言语,心下了然便收了声。
“等会儿去领任务牌子。你俩,算上佑临,三人同去。”佑临今日不在这儿,刘煜自己替他做主决定。
“好说,查什么?”虞清舟问道。
他们换了个安静点的地方,与众人隔出很远去,刘煜才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擎南嘛,最是富有。查查有没有什么私挖金矿之类的事,金矿,银矿都行。”
花墨眯着眼睛看向刘煜,又看了看虞清舟,她不解道:“咳咳,这可是大罪。”
虞清舟嚼着米饭,平静地说:“我怎么记得擎南没有银矿这一说,如今银子开采都是在潭州。”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要去查。那要摆在明面上的事儿还用我操心?”
花墨摆摆手:“得嘞,您说的是。”
“去吧,先吃饭,吃完赶紧去把牌子领了,最迟三日之内动身。”
“这么着急?”虞清舟夹了块肉,放在花墨碗里。
“防患于未然,哪儿不比鸿都安全?”刘煜冷哼了一声,看上去十分老狐狸的滑头做派。
“多谢指挥使,”虞清舟说,“那阿婵...”
“放心,不会有事。”
花墨也放下心来,一脸语重心长地抱拳大喝一声:“还是刘指挥使深明大义!”
“别这么没大没小的,吃完快点儿收拾东西。”刘煜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催他们赶紧走人。
于是两人也不耽搁,几口扒拉完饭,过去大堂里领任务。
“你们这来来回回这么忙活,怕是要升官了呀。”堂中做登记的锦衣卫抬起头展齿一笑。
起初他们还不太理解,直到这人拿着杆子从上边儿挑下一只红色的来,轻轻交到他们手里。
“可不比我们容易,里边儿看去吧,请。”锦衣卫指了指身后的石壁。
机关齿轮转动,一扇狭长的石门在挂满牌子的墙壁上裂出道小缝隙。
虞清舟和花墨对视一眼,随后对那人点点头说道:“多谢。”
这是一间单独石室,一般来说,天字号的任务都要在这里接。迈进去后,身后的门随即关上,石室内没有任何光线,伸手不见五指。花墨和虞清舟都很凝重地往前摸索,最后还是花墨终于摸到蜡烛。虞清舟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这唯一的一盏灯。
木牌打开,孝景帝一向随身携带的玉佩碎成两半,其中半只压在信纸上,让虞清舟和花墨紧蹙双眉。
行镖北上
赤东
虞清绝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动,除了时不时增减的衣物,其他都是一如既往的循环。
那天晚上萧燎回来之后也并没有提起任何,除了眼睛和手依旧不安分之外,再没有其他。
她从萧燎嘴里撬不出来话,还是她在听墙根儿的时候发现许逐水的案子结了,兴许也是许家挑了个不对付的软柿子来做替死鬼。
常说春雨贵如油,但鸿都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半个月还没停。连续阴霾的天,让虞清绝心里更加不痛快。
她似乎与世隔绝了,萧燎的侍卫们也很少再同她说话,即便是凌云也被教训得闭口不言。
萧燎仍把账务一事交由虞清绝处理,让她打理着侯府内外,今天她查账和清点库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齐珏,就寻思给他修书一封。
虞清绝站在门边看了眼正在喂鱼的凌风,说道:“我想给擎南传封信,家书而已。”
凌风低头思索一番,他想,世子好像也没有交代能不能写信,那应该就可以?
“夫人请便。”
虞清绝回屋准备好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才心满意得地封好了,交给凌风。
“多久能到?”
“大概半月。”
“也行,送去吧。”
这些侍卫们不多说一个字,虞清绝也跟他们一样,能不开口就做个哑巴。她又回了书房,在里面挑挑拣拣找出几本山海图志打发时间。她现在心太躁了,看不下去别的东西,只能看看图画,放松自己。
虞清绝在书房一坐就是一下午,反正平日里也见不着萧燎这人,她临近晚上便偷偷跑去厨房拿了两瓶酒来,边喝边看。
图上记着的东西倒是不少,山南海北什么都有,还有些志怪之谈。比如平洲之南有一山林,山中奇珍异宝甚多,又有旁人不知所物。虞清绝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镯子,她记得樊霜跟她说过,好像这镯子就是从平洲来的。
她接着往下读。
有魑魅魍魉之邪祟亦有蛇蝎巨虫倒悬于树,其中异兽数不胜数,未尝见林中有人烟。元和七年,野夫取樵,路遇一女,赤身裸体,未通人言。长发及地,面目可憎。野夫怒而伐之,得巫毒之术。
这上面不只有字,还有画,她越看越觉得这种书是不是市井上经常流传的怪异小说?
虞清绝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不少。她心里琢磨着,这个东西能是真的吗?在山里不穿衣服,不怕虫子咬?
书上还有一些擎南、望州、潭州的记载。
潭州临近港口,人口富裕,各类金矿,银矿都在此地。不仅如此,由于潭州靠海,还常常出海经商。
虞清绝喝多了也没忘寻思旧案,又踉跄地跑去书架找出一份江南细细看着。潭州望州皆临海,在两州的交界处就是官盐所在。既然相邻,也就意味着打得交道多,以许家的势力,把盐运过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兄长应该连潭州一块儿查了,竟然也没有发现什么,万一是两方人马合起来一起搞钱的话...
虞清绝越想越头疼,书房里昏暗的灯光让她看得越发费劲。她放下书,重新端起酒杯,想靠这个缓解一下头痛。
今天喝酒倒不是单纯因为虞清绝嘴馋,更重要的理由是,自从她不与萧燎睡在一个屋里之后,又变得像之前一样,睡不着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喝酒了,不知不觉就直接灌了两壶下肚,一直坐着没什么感觉,直到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好像喝的不少。
眼皮开始打架,虞清绝索性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结果醒来后劲上头,更犯迷糊,丝毫没注意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个人。
她摇摇晃晃,回房里睡觉,就抱起酒坛吹灭手边的蜡烛。
烛火熄灭,虞清绝缓缓转过身,发觉眼前一片黑。她猛的往后退去,磕到书案上。
“什么事这么烦?在府中如此安然,竟也喝这么醉。”
萧燎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伸开双臂,撑着桌子,把虞清绝围在身前一方狭小禁地之内。
“这可是我家的酒,从镇北带回来的,府中的私藏都快被你喝完了。”
萧燎用手指敲了敲酒坛。
“咚咚”
传来两声清脆的回响。
“这不就还剩个底儿了吗,我们老板娘酒量确实好。”
虞清绝听到这话,嗤笑一声:“那你是没见过我之前怎么喝酒,就这,我再喝个三五坛子也不为过。”
虞清绝头脑晕晕的,她站不稳,索性往后一靠,直接坐在桌上。裙裾不小心沾到砚台上的墨汁,一大片痕迹在她衣上渲染开。黑色犹如一只树枝,顺着裙子上绣的花纹,慢慢延伸。
不知怎的,虞清绝虽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但每次喝酒,她总能想起自己曾经在名利场中,一边劝酒一边谈生意的样子。酒桌上少不了的就是闹腾,她的臭毛病又出来了。
“你不来一杯?你来的这么晚,合该多罚你。”虞清绝非常大方的把酒坛往萧燎怀里一撞,“这点给你了,喝不完别下桌。”
萧燎接过酒坛,放在一边,“我这有,断肠燕如今在鸿都可寻不到,这是我自己家在镇北酿的。你不如想想怎么赔我。”
“陪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七荤八素之下,虞清绝已经不认人了,她细眉一挑,蛮横地说,“我只是来跟你喝酒的,要想找什么别的乐子,不如去看看有没有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愿意与你做这权色交易。”
虞清绝得觉得这人有点冒犯,但她喝得还心情不错,心下便想着不同这人计较,自顾自嘟囔。
“我不是无病呻吟,这种无聊的日子,我真是过腻了,现在想想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事儿也不能做。”
她喝的上头,房间里没有灯也看不清来人,倾诉的欲望如潮水一般涌出来。
虞清绝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我收尸。”
她就这么随意聊着,也不管对方在不在听,心里想的什么一股脑全都说出来了。
“我有时候觉得我还年轻,有时候又觉得我已经老了,总觉得这一辈子能看到头,干点活维持生计,能过一天是一天,就这么凑合。”
“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已经够没意思了,没想到来了这个破地方。这儿简直是暗无天日啊!我在这儿能干嘛?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还有条狗整天盯着我。”
“人还是得找点乐子,总在这痛苦里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萧燎沉默不语的望着她,等她说累了,才开口。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乐子?”
“好歹得做事,我手头连个活计都没有。”
“嗯,”萧燎点点头,似乎很认真的听她在讲,“你想做点什么?”
“我...我不知道。”虞清绝愣愣的,眼睛没有聚焦。
“要不然我来提醒提醒你?”萧燎说道,“你要引蛇出洞,你要让许家看得到你,但又不能太明显。你得等到他们有所察觉之后开始行动,才能抓住他们露出的破绽。”
“你一直想翻案,可惜许家一直滴水不漏。你要的是有一个口子,哪怕一丁点,才能让你有这个机会去撕开它。”
“对吗?”
萧燎的语气深沉,他平静的凝视着距离不过寸步的妻子。
“我不知道。”虞清绝侧身去拿旁边的酒坛,她现在感受不到酒的辛辣,只当解渴的水,灌入愁肠。
萧燎见她喝个不停,一把夺过来,重重地放在身后,桌案上的笔架被震倒,笔杆嗒嗒落在地上。他在虞清绝面前从不会泄露任何情绪,两人各自心怀鬼胎,相互隐瞒着一起演戏,但这次显然是憋了太久,和虞清绝一样绷不住了,苦闷与烦躁冲上心头。
虞清绝嘴角有残余的酒渍,晶莹酒液狡猾地与口脂混到一起染成红色,顺着她的下巴滴滴落到胸前的衣襟上。
雁断山的酒本应豪放疏狂,可到了虞清绝这里却尽显颓废之气。
萧燎锁紧眉头,压制住满腔怒气:“这酒给你喝可真是浪费。”
虞清绝有所察觉地抬起头,闭上眼长叹:“我也不想,喝酒本应该尽兴的。要是我那个名义上的老公不这么关着我,我还能高兴一点。丫鬟都能出去,我却出不去。”
“这不是你自找的么?”
“什么叫我自找的?”虞清绝噘着嘴,闷闷不乐的说,“他不能放我,我也没怪他呀,换作我是他,后院里早就挂白布了。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立场,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黑白之分,各自为了自己的信念罢了。”
“他怎么就不能想出个双全法,成全他,也成全我呢?”
萧燎听到这儿,不知怎的,心里的怒火少了几分,却又添了烦躁,“那你来说说什么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虞清绝伸出一根手指头,很仔细的想着。“要是我走了,皇上肯定不高兴。但是吧,我觉得皇帝既然想控制他,又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那不如直接再多给他塞几房小妾。”
“男人就是这样,为了美色抛下一切的不在少数。万一他心下松动,不就把我放走了吗?找几个老实的女人,不比找我好么,不给他惹事,长得也漂亮,比我更会打理府中。”
“下人们都觉得萧燎足够重情义,看重儿时感情,怜悯于我。这话说起来倒像那么回事,只不过没人知道他具体怎么想的罢了。”虞清绝自嘲笑道,“我小时候可没什么玩伴,不懂这青梅竹马的情谊。”
萧燎说:“没有么?我记得你有个旧友,如今在锦衣卫里当差。”
“你是说花墨啊,她的确很好。”虞清绝不知道想了什么,笑着摇摇头“或许我命该如此,总是求不得好东西,哪怕是曾经得到过,也不过一时。”
萧燎有点恍惚,他惊觉自己现下仍认真想着“怜悯”二字,不自在地把话转回来:“所以你最想的还是要出去。”
“是啊,要不然呢?我像个傻子一样在这儿被拘着。”
“还有呢?”
“还有啊,”虞清绝认真想了下,说道,“我觉得萧燎长得还挺帅的,但感觉长了一副占不到便宜的样子。”
萧燎没想到她这么说,问道:“你这个占不到便宜是指谁占谁的?”
“我占他的。长那么帅真是可惜了,我应该把他关到我的忘忧楼里,就像他现在关着我一样。”
“忘忧楼里要是有这种货色,我早就把他捧在我心尖儿上了。”
虞清绝嘴角勾起,面容姣好的脸上带着醉色。她那一抹浪迹是萧燎从未从任何一个女人眼中见到的。
他突然觉得虞清绝现在也好,就算回不到当初的天真稚嫩,也仍有许多让人为之着迷的气度。
比如现在,她落得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却依然不被任何动静扰乱。得了机会就去从容不迫地去做,没有机会就安静蛰伏。
萧燎还一直认为虞清绝比自己更能把握得住情绪,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时常因为虞清绝太过冷静,而认真思考她被豢养在自己这里,真的是想要做什么事吗?
他相信,就算虞清绝明日就要死在铡刀之下,也能放宽心,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再坐马车上路。
她什么都不在乎。
而这种果断与绝情正是萧燎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
两人都缄口不言,沉默良久。
虞清绝眼皮开始下垂,她分不清与她说话的人正在何方,走了没走,直接迈开步子,想要离开。鼻尖一不小心撞在萧燎的身上,她半垂着脑袋揉了揉。
“这么着急投怀送抱?”
萧燎声音嘶哑,双手离开桌面想要环住她,却悬在空中停住。
“困了,明天喝。”
虞清绝的脸上显出一片绯红,全身发汗。她随意的扯了扯已经被酒浸湿的衣领,头上的步摇晃来晃去,在星星点点的月光之下显出一片斑斓,如同湖水由风起,波光粼粼。
她的美变得不再那么凌厉,多了几分真正的柔软,声音也拖得长长的,慢慢吐字。话里本就带的钩子也被磨砺得更加锋利,刺破萧燎的心脏。
“我还没问完,你把他关到忘忧楼后,还要做什么?”他有些在意地问道。
“能做什么,男女之间无非也就是那些事。他做个面首,做个囚宠,有什么不行。”
萧燎脸色上带着一种调笑却又认真态度说:“寻常面首惯会哄人,你看他那样子,不害怕么?”
“怕啊,怎么不怕,我还怕他会不会让我...”虞清绝点到为止,咬着嘴唇没往下说。她仰起头露出细颈,汗水交织在她瘦骨嶙峋的胸口。
“行风月事,做风流鬼。”她轻蹙双眉,双眼迷离,不知在忍什么。
不知是不是断肠燕的酒气太过,熏浸许久的萧燎,耳尖开始泛红。
他思索再三,一把将虞清绝抱起扛在肩上,往东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