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慈说,一年之中有四季,人的心灵中也有春夏秋冬。 深圳地处亚热带,城市繁华喧嚣,新旧事物频繁交替,却不见四季正常轮回,炙热高温从年头烧到年尾,仅有不到三个月能感觉到些许凉意。 这个城市里待久了的人,会变成日夜不曾断过柴火的水,沸腾不止,总是用尽全力去工作、去生活、去娱乐,以及去爱一个人,仿佛永远都不知道疲惫。 唯一春节,人们踏上归途,脚步渐渐慢下来,心里才算回到宁静的冬季。郝仁从成都下了飞机,又上了前往眉山市仁寿县的大巴。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变换着,从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变成不断往后飞掠的葱葱森林、潺潺河流。一步步靠近来时的路,郝仁顿感心里亲切。 路上折腾了一天后,大巴在一座小村庄前停下,郝仁提着自己的行李下车。不远处的大树下站着两个人,叫着来了来了,喜笑颜开地朝郝仁小跑过来。郝仁的父母郝大福和杨琼花务农为生,当年孩子生的早,如今也不过五十出头的模样,头发乌黑,身体硬朗。 “爸,妈,等好久了吧。我认识路,其实不用来接我。”
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毛毛雨,郝仁看见母亲的头发上凝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 “我等不及了,两年没回来,瘦了好多。”
母亲说道。 “哪有?”
郝仁说。 “快走吧,外面冷。”
父亲接过郝仁的行李箱,催两人往前走。 这是一座在半山腰的村落,山高林密,数间瓦房掩映在翠绿之中,三人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往前行,行李箱的轮子发出有节奏的咯噔声。 约莫走了一刻钟,郝仁在一座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的院落前停下。 一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小女孩冲出来,扑在郝仁身上,“叔叔,有没有礼物?”
郝仁抱起小女孩,亲了一口红扑扑的脸蛋,说:“少不了。”
“快下来,让大伯进屋休息。”
郝仁有一个弟弟,叫郝德,一个妹妹,叫郝娴。跟在小女孩后面的一男一女是正是自己的弟弟弟媳,他们都在本市上班,提前了好几天回来准备春节。而妹妹在省城上班,大年三十在婆家过,等初三再回娘家。 一家人说着笑着进了屋。 高节奏运转了一年,郝仁的精力好像取之不尽,走进家门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气力被一下抽走。在雾气氤氲的饭桌前,在劈啪作响的炉火边,在家人欢乐的笑声中,郝仁突然就累了。 饭后,一家人围在火炉前聊天。在山里,新年的炭火昼夜不休,放一把山花在边上,烘得家里又暖又香。 “哥,这是你做的手机吧,我早就用上了。”
郝德晃了晃手里的耀华手机。 “哎,我给你们每人带回来了一部,怎么还自己花钱买?”
郝仁把行李箱打开,里面放了一排手机。 “你是我哥,支持你一下呗。而且我给我所有同事都大力推荐了,你们公司的销售估计都没我卖力。”
郝德都是当爹的人了,在郝仁面前,语气还是透着撒娇,好像又变回那个跟着哥哥到处跑的懵懂男孩。 “叫你帮爸妈买的电话卡买好了吗?”
郝仁不理郝德的邀功,自顾自地拆着包装盒。 “买好了。”
说完,郝德递过来两张卡。 “妈,我把我们几个小的电话都输进去,你以后找我们谁都方便了。”
郝仁说。 “会不会很贵啊?”
母亲问。 “不贵,话费我走前帮你充一年的,你只管打。”
郝仁说着从包里拿出叠红包递给众人:“爸妈,新年快乐。老弟弟妹,新年快乐。妞妞,新年快乐。”
“谢谢,大伯。”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回答。 “哇,哥你怎么给我这么多,我都工作了。”
郝德摸了摸红包,厚厚的一叠钱。 “工作了也是我弟。”
郝仁像往常一样拍拍郝德的脑袋。 “你这孩子,要会节约钱,你看郝德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连个对象都没有。”
母亲说。 “妈,男人以事业为重,先立业在成家。哥从小就是有主意的,会干一番大事业的。”
郝德帮郝仁解围道。 “能不能干成大事业,不都得先有个家。”
父亲说。 “知道知道,明年一定领个能结婚的女朋友回来。”
郝仁敷衍道。 “以前每一年你都这么说。”
郝德不留情面地揭穿。 想起来有些唏嘘,迄今为止,郝仁生命中只走过的一个女孩,相遇和相爱都极其浪漫,却把最深刻的记忆却留给了分手。 脑海中女孩的面孔有些模糊,她对郝仁说,既然不能给她一个足够安定的生活,又何必耽误她后面的人生。 当郝仁问那在一起的三年算什么时,她却说了句更伤人的话,就当是个错误吧。 郝仁不知道什么叫安定的生活?难道只有铁饭碗才是安定的生活吗?难道不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互相理解,互相成就,就是安定吗? 郝仁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便问道:“村里还有什么人吗?感觉今年回来,人都少了很多。”
“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老的小的也陆陆续续搬到镇上,还在这住的就剩我们几户收竹笋的了。”
“不然,我在镇上给你们买套房,你们也去镇上住算了。”
郝仁想,等以后父母身体不好了,镇上看病也方便。 “不要,我和你爸住不惯。山里吃得好,空气好,去镇上闻汽车尾气,就要生病了。”
…… 夜深了,郝仁躺在床上,窗外凤尾森森,流水潺潺,屋内的摆设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样,就连自己捡回来的那块煤渣都还摆在桌子上,默不作声地召唤儿时的记忆。 每个小孩都是幻想家,郝仁天资聪颖,思路可谓一个天马行空,想起一出是一出。有时候说了啥自己都不当真,父母却总是当真。 三年级的时候,估计在收音机里听到关于考古的故事或是新闻,郝仁想当一个考古学家,并在家里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这一决定。 事不宜迟,郝仁的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两把小铲子。周末就带郝仁兄妹几个沿着小河,一直往源头走。上游没有下游平缓,几人磕磕绊绊,沿途翻挖石头,折腾了一上午,收获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更令郝仁得意的是他发现了一块像鱼头的黑石头,煞有其事地说这是古化石。大家连连称奇,背着这堆石头回家收藏。 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在矿山做矿品检验的朋友,问为啥要把一个煤渣放家里。郝仁气急败坏,哭着说这块是“古生物化石”,不是煤渣,父母就把它一直留了下来。 可能是受父母的影响,郝仁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任何想法是不可思议的。当一个想法从脑海冒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就开始行动,而从未犹豫会不会不现实。 思绪在各种儿时的回忆里穿梭,郝仁就这样沉沉睡去。 清晨,郝仁在肉汤的香气中醒来。打开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扑面而来,一看是隋祖禹,还附上一条短信。 “我好像有个新点子,快回电话。”
郝仁一拍脑袋,隋祖禹怎么过年也不消停,立马回了一条短信。 “在山里,信号不好,节后谈。”
发出去后一秒钟,立马收到一条回复。 “信号不好,怎么发短信?”
“我就不能拒绝加班吗?”
郝仁生气地回复完,手机一丢,抱怨为啥要发明手机,让人逃不开工作的魔爪。 一碗米粉下肚,郝仁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郝仁本来想去厨房帮忙,被母亲赶了出来,于是走到屋后,看父亲在竹林里抓鸡。家里的鸡圈了一小块竹林放养,平时鸡自己在林子里做窝,家人也不知道什么下了蛋,什么时候抱了窝,只是每过一段时间,又领出来一群小鸡,生生不息。 父亲在竹林空地里撒下小米,等鸡自己出来吃,然后坐一边等着物色一只肥鸡。郝仁走过去,坐在父亲旁边,和他闲聊。 “爸,你说这么多鸡,有人出大价钱,你也不肯多养一些,除了留着过年自己吃和送亲友的,算算也没卖多少。”
郝仁说。 “卖得少,质量高,价格好。如果鸡养多了,林子就这么大,活动空间少了,没有办法养得这么好吃,价格不又跌回去了。结果,折腾过来折腾过去,收益涨不了多少,原来的好鸡家人也吃不上了,多不划算。”
父亲说道。 “爸,你很懂市场啊。”
父亲指着远处的一颗桃树说道:“你看,那棵野桃树,果子很酸,家里人都不爱吃。成熟的时候只有鸡爱吃,可是鸡爬不上去,只能吃掉地上的。我就给鸡搭了给台子,有桃子的时候,鸡就跳上去啄新鲜的桃子吃,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锻炼,鸡的肉质越来越鲜美。”
“爸,你也太神了。”
郝仁发自内心地感慨。 “哪有,你爸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什么世面,整天看你们几个小的为了工作忙忙碌碌,没什么时间闲下来琢磨事情,感觉这样无论是种田还是高科技,到底挣的是辛苦钱。”
父亲一边说,一边在用小刀削一条竹篾,不知又在做什么小玩意。 郝仁看着父亲,若有所思,父亲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随口一提,莫非冥冥之中也有一点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