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什么吵，吵能解决问题吗？”
一个能把众人记忆拉回过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陌生又熟悉，带着点老机器内部零件彼此摩擦的杂音，一下就让哄闹的礼堂安静了下来。 “高师傅，你怎么过来了？”
刚才带头起哄的中年男子用一种异常尊敬的语气问道。 “我不来，看着你们把饭碗闹没？”
众人给高建军让出一条道，目送着他蹒跚着走进来，都忍不住想要搀扶一把。 “高师傅，说反了，是饭碗就要没了，我们才光脚不怕穿鞋的，争取工人利益。”
带头起哄的中年男人说道。 “莫大头，你现在会的东西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我还不了解你，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不用脑子。我看你小子穿着鞋，给我装什么光脚的。”
莫大头在车间确实是个刺头，敢顶撞工头，敢骂老板，但是高建军说的话，他却不敢顶嘴，谁叫人家高师傅从来都是是掏心掏肺地对自己好，自己闯过的祸十有八九也是高师傅收拾。 几十米的路，高建军走了很久，众人不敢催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最终站到郝仁身边，轻喘了好一阵子，才接过田有良上台摘的话筒说道：“大家如果信得过我老头子，就心平气和地听我说两句，信不过，就大家该怎么闹怎么闹，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
“信得过！”
大家异口同声道。 “好，那我就做个中间人，把事情给大家掰扯清楚。郝总，请问公司为什么要建设智能工厂？”
高建军问道。 “市场竞争激烈，各大企业都在谋求降本增效的有力途径，一种方法是很多国际化企业现在使用的，全球范围内统筹人力资源，将工厂迁往人力成本更低的国家及地区，比如越南、印度等。另一种方法是我们正在用的，就是通过自动化技术来解决问题，提高人均产能，降低单位成本，这样既不用搬迁工厂，又不必裁员。”
郝仁说道。 “既然这个办法，决定前有没有跟大家伙沟通？”
高建军问道。 “非常抱歉，确实没有及时和大家沟通，我给大家道歉。”
郝仁愧疚地说道。 “高师傅，郝总工作千头万绪，要做到这么细确实不可能。”
田有良说道。 “好，那咱今天就把话说开，大家有什么问题不要吵不要闹，一个一个来，谁不说事只起哄，耽误大家了解实情，我们就一起把他丢出去。”
高建军说道。 “智能工厂不就是无人工厂，没有人的工厂怎么做到不裁员呢？”
一个女工问道。 “无人工厂只是不用打螺丝的工人，不要封装的工人，却需要更多维护系统，监测环境的人，我看不仅不能裁员，还要扩招。”
郝仁说道。 “能做保证吗？”
另一个工人问道。 “只要大家按照公司规定认真工作，我就能保证。”
郝仁说道。 “可是，你也说了需要的是维护系统、环境监测等，这些都是技术人员，和我们现在做的不一样，那我们还是没有合适的岗位。”
稍远位置的年轻男子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这也是我想号召大家去做的。以为的生产线，有很多重复劳动，大家无论多么努力，每天的产量也是有限的，也就是说大家的收入没有办法大幅提升。如果建成智能工厂就不一样了，我们通过自动化提高产能，而不是工人的工作时长，大家的工作会变得更高效，也更有创造力，可替代性也变低了。至于岗位之间的差异，有什么是通过学习不能解决的呢？大家用手做出的产品，能辨别质量好坏，用机器做出来的，就不能辨别了吗？一理通百理明，何况建厂所需时间以年计，我们有的是时间，公司也会给大家提供足够的培训。”
郝仁说道。 “那产能提高了，工人能涨工资吗？”
又有一个声音问道。 “公司效益好，每个人都能受益。而每个人的价值和岗位是相匹配的，先学成先上岗，然后先受益。”
郝仁说道。 “如果像我年纪这么大，实在学不会怎么办？”
一个年长的工人问道。 “老陈头，你有我年纪大吗？”
高建军咳了两声说道：“大家心里别有负担，接受一个新事物没这么难。大家应该知道我来工厂前就是个木匠，不也干到退休了，这几十年生产线换过多少机器，不也是来一个学一个，学一个会一个。大家这次要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过来陪着大家伙。还有问题吗？”
高建军的承诺向来在工人中有分量，这次还拖着病躯过来，颤巍巍地帮大家解决问题，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不动容。而现在，话说到这份上，大家自然是半分疑虑都没了。 “郝总，我还有一句话想说。咱大家伙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压力大，大家伙也是慌了，希望不要追究这两天罢工的责任。”
高建军说道。 “这一点大家大可放心，不追究，也不扣工资，但拉下的进度是不是努力给补上？”
郝仁说道。 “那肯定得补上，这高师傅都带病回来盯着了，谁敢偷懒，我第一个不答应。”
刚才还在冲锋陷阵的罢工号召者莫大头，瞬间又变成保生产卫士，语气还是那么嚣张，本人却丝毫没有觉得前后矛盾有什么不妥。 “行了，什么话都让你说了，郝总不计较，你就消停会吧，没啥事就散了吧，回到岗位上去。”
高建军说道。 众人拿到想要的答案，三三两两地离去，只有俞家乐迟疑着不愿意走。 “家乐，怎么了？”
高建军问道。 “我想单独问几个领导一个问题。”
俞家乐说道。 “有话就说呗，大小伙子吞吞吐吐的干嘛。”
高建军说道。 “其实智能工厂我有一些了解，维护系统的技术人员所需的技能很多，很多工厂都是直接从机械工程等专业的大学生里挑人，而我不过中专学历，我怕没有资格参加培训并申请转岗。”
俞家乐说道。 “我们不会招纸上谈兵的人，生产线以实操说话，大学生还是中专生，咱拉出来比比看，怎么样，怕不怕？”
郝仁说道。 俞家乐挺直腰板说道：“不怕，这就回去努力。”
工人们走完了，高建军浑身的力气像被突然抽走一般，身子左右摇晃一下。郝仁赶紧把人扶了坐下，温和地责备道：“高师傅，你不应该跑出来的，现在我就送你回去。”
“没事，我好着呢，刚才是站累了。”
高建军说道。 “谁告诉高师傅我们在这沟通的，田有良，是不是你？”
郝仁问道。 田有良觉得自己这次把能犯的错都犯了，不能犯的也犯了，垂着眼做好迎接郝仁雷霆震怒的准备。 “算了，懒得说你。”
郝仁把目光不耐地从田有良身上挪开。 “不怪他，即使有良不说，我随便问个人也能问到。郝仁，有良，不是我唠叨，你们要记住这次的经验教训。对待工人一定要接地气，他们整天担心着自己小家的五斗米，想不了你的那些远大抱负，但这不是不和他们解释公司未来发展的原因。他们是公司的大多数，产品还得他们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高端之路是靠他们一块砖一块砖铺就，他们的能力才是公司的真正门面啊。”
高建军说道。 “是我疏忽了，师傅。”
郝仁发自内心地说道。 “行了，现在没事了，我先回去吧。”
高建军说道。 “我送你。”
郝仁赶紧朝前一步扶住高建军。 “你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我自己回去。”
高建军摆摆手，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放心吧，我好着呢，我还想参加建成典礼呢。”
郝仁看着高建军单薄的身子有点难受，又拗不过这个倔老头，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光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