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考县衙的差役们亮了刀子。 几名在河道上忙活了一日夜的河工,最终只能默默的低着头,被差役们押出了县衙。 “你们不能这样!”
“那大堤不能炸,炸了我们所有人都要完蛋!”
出了县衙,外面的风雨更大,整个苍穹黑沉沉的几乎每一分都距离地面越来越近。 从三义乡赶过来的河工们,对着周围的差役怒吼着,有几人更是彻底的失了神,跌坐在了冰冷淤积着雨水的地面上。 几名差役相互之间看了看,又默默的回头看向衙门。 隐隐约约的,雨幕后面,还有那妓子唱曲的悠长悠长的声音传出来。 “老实说,炸了大堤,咱们这些人可能都要完蛋。但如果不炸大堤,我们现在就要完蛋。”
一名差役将刀送回腰间,脸色亦是分外凝重的开口解释着。 旁边便有另一名差役无奈的摇着头:“都起来吧,说到底咱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兰考人出身,咱们之间也没必要闹的不愉快。你们是河工,我们是差役,可我们家里也有河工出身的。 道理咱们这些人能不懂?可这事情是县尊定下来的,县尊说要炸堤,那咱们兰考县就没有人能够阻拦。除非我们现在就不要命了,顶着脑袋送到县尊跟前。”
三义乡的河工满脸失神,在这风雨下尽是无助。 “可是现在炸大堤,还来得及吗?”
差役瞪眼道:“不管来不来得及,县尊就是我们兰考县的天,县尊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便是往后我们这些人要完蛋了,也是他先完蛋!”
差役这时候也来了火气。 劳什子的兰考县,本就多灾多难,如今有了这么个劳什子的破县令,没人能看到希望。 骂骂咧咧了一阵子,差役们看向河工们:“还走不走,再不走或许就真的来不及了。”
河工们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走走走!先去领了炸堤的东西,然后就赶去下游。”
兰考县城,差役和河工们,在为了将下游的大堤炸开而忙碌着。 城外,三义乡外的黄河大堤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登了上去。 这些人从远处望去,一道道背影好似是同一个人一样。 每一个人都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中拿着铁锹铁钎箩筐等等河道上的筑堤、抗洪用具。 视角不断的拉远拉高。 整个兰考县北边的黄河大堤,已经是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这些水雾,皆是从那黄龙奔腾的河道里,因为剧烈的撞击飞溅扩散开来的。 一个个旋涡不断的扩大范围,将附近所有能吞噬掉的东西,统统都给吸入如同黄泥浆一样的河水中。 整个河堤都在一阵阵的震动着,巨浪拍打在岸边,发出震聋欲绝的巨响声,和河堤上河工们的心跳声渐渐同步,每一次撞击拍打,都震人心魄,无尽的天威压得人惶惶不安。 渐渐的。 河水的径流量似乎忽然之间变小了很多。 整个河面极速的下降着。 似乎,下一刻被淹没在河水下无数年的河床,就会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轰的一声。 视角在瞬间拉回到河堤上。 “快!”
“快跑!”
“往高处跑,往堆料的地方跑!”
“洪峰要来了!”
“快跑啊……” 整个河堤上,无数的河工在一道道的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开始奔跑了起来。 这些就是长在河堤上的河工们,很清楚哪些地方是更坚固的,又有哪些地方是绝对不会被洪峰冲垮的。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整个河堤看着便是乱作一团。 “都保住了命!”
“要是溃了堤坝,我们便是豁了命也要里面给溃口堵上,不然整个兰考,乃至整个开封府都要完蛋!”
“几百万人的身家性命,就在我们这些人手上了!”
刘四紧紧的搀扶着老刘爷,瞳孔震裂的望向大河上游,嘴里失神的呢喃着:“洪峰要来了,要来了,真的要来了……” 老刘爷反手紧紧的抓住刘四的手掌,重重的提了一下:“稳住!我这次恐怕要不行了,往后这些人就要靠你了!”
“洪峰来了!”
“来了!”
大堤上的人群里,传来一阵充满惊恐的呐喊声。 刘四瞪大了双眼转过头,然后身后,被老刘爷紧紧抓住的手却是忽的一空。 没等他看明白河道上的现状,刘四心中突地一跳,赶忙转过头。 只见老刘爷已经是缓缓的闭上双眼,无声的倒在了地上,与河堤上的黄泥浆混在一起。 几名原本一同搀扶着老刘爷的河工,立马看向刘四。 “四哥,你盯着河道,老刘爷……交给我们!”
“便是死,我们也会护住老刘爷的周全!”
刘四只觉得肠胃一阵一阵的抽搐着,但他同样明白,现在河道上离不开自己。 弟兄们保证了会护住老刘爷的遗体,那就绝对会豁出了命,去抱住这位在河道上操劳了一辈子的人最后的一点遗留。 刘四深吸了一口气,踏脚迈出,挤着人群往河堤边缘走去。 “都听好了!”
“劳资在这大抵上和这条黄龙斗了几十年,它都没能要了劳资的命!”
“今天,咱们后面就是兰考县,是整个开封府,是数百万乡亲们的身家性命!”
“劳资今天,照样能斩了这条黄龙!”
刘四手中提着一把铁锹,挥手便将头上的斗笠取下,重重的扔在地上,而后顶着风雨和掀起的巨浪,环顾着眼前每一个河工。 “斩黄龙!”
“斩黄龙!”
“斩黄龙!”
河堤上,异口同声,人人面色振奋,誓与黄龙斗到底。 刘四很快就整顿好了河工们的情绪,随后跳到高处,看向眼前的河道。 原本降下去的河面,开始不断的抬高。 巨浪冲刷着河床,将沉寂了无数年的泥沙给卷了上来。 和腰粗的树桩,顷刻之间就被周围无处不在的巨力给撕扯的粉碎。 从上游被裹挟下来的民间百姓物具和河道上的工具等等,琳琅满目。 这是洪峰即将到来的前兆。 一辈子生活在河道上的刘四,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的局面。 刘四转过身,看向所有的在等着自己发号施令的河工们。 “都站稳了!站不稳就趴着!”
“洪峰来了会怎样,大伙都清楚,不用我说。”
“只要扛过第一道水头,后面就不会有什么大事。现在就去人往上下游传话,一旦出现溃口,立马报来,豁了命也要堵上。”
“今年这道洪峰水头,少见!一旦溃口堵不上,谁都别想着能继续活下去了!”
“再让人去堤坝下面,让那些在下面装土包的人,再快一点,一旦溃口,就得让他们将土包送过去。”
“记住了!不要乱,看好自己身边的人,一旦出了危险,都要去求。多一个人在河道上,咱们再能多一份胜算!”
随着刘四依照过往河道上应对洪峰的惯例进行安排,河工们开始纷纷动了起来。 刘四便趴在了原地,目光紧紧的盯着视线最远处的河面。 一瞬间。 整个世界都好似是安静了下来。 任凭天空中砸下来的雨水,还是岸边大堤下撞击上来的巨浪,河道上河工们的呼吼声,全然从刘四的耳中消失不见。 视线里,周围的场景也一点点的黑幕笼罩着,只剩下视线正中的河面爆发出更大的光亮。 趴在高处的刘四,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的上下颠簸了起来。 视线里。 一道好似已经高过大抵的浪头,不断的上下翻滚着,卷起千层浪,从上游高地浩浩荡荡的以无可匹敌的威势冲了下来,好似万马奔腾。 刘四的耳中开始重新恢复了听觉。 震天裂地的轰鸣声,直击耳蜗,一下一下的重重的敲击在他的耳膜上,撕裂般的疼痛。 浪头一波高过一波,在河堤上所有河工的视线里不断的放大。 “站稳了!”
“抱紧了!”
有人在狂风暴雨巨浪中怒吼着。 河堤上,铜锣声就没有停下来过。 浪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所有人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好似和上苍连在了一起的洪峰浪头。 剧烈的气浪夹杂着水珠和粉碎物,好似一柄柄锋利的刀口一样,砸在人们的脸上。 “来了!”
“稳住了!”
刘四绝望的怒吼了一声。 这样的洪峰浪头,他从来就没有见过! 绝望。 无尽的绝望。 刘四已经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能不能活着走下大堤了。 又或许,那时候的自己很可能已经和大堤混为一体了吧。 没有任何的希望可以看见。 数十年的河工生涯,让刘四一眼便断定。 今天堤溃! 刘四的嘴唇开始往外流出浑浊的血水,双手死死的扣住身下的物体。 便是堤溃,自己也要站在这大堤之上! 大堤的上游位置,已经有河工们的呐喊声、惨叫声传来。 整座耗费帝国无数钱粮的大堤,在不断的颤抖着,好似是慑于这条黄龙的淫威,颤惊惊的匍匐在镇压下。 河工们的五脏六腑已经开始被震得移位,身子传来一阵阵的撕裂感,好像马上整个人就会被撕扯断。 轰! 轰轰轰! 哐哐哐! 如同天威震怒的声音,呼啸咆哮在整个大堤上。 刘四已经看不清眼前半尺内的东西。 整个视线里,全是黄沙河水。 身上的蓑衣已经被刷走。 巨浪一下下的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让他只觉得下一刻自己就会松开手,被巨浪给卷走。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了下来。 砰砰砰。 刘四的耳中,只有自己那剧烈的心跳声。 一下下的,像极了随时会熄灭了的烛火。 “救……咕噜咕噜噜……” “救命!”
“咕噜噜噜……” 终于,刘四的视觉和听觉都慢慢的恢复了过来。 耳中瞬间就被各式各样的哭喊声和救命声给塞满。 他悬着一颗心,颤巍巍的站起身,先是向着上游看了一眼,洪峰水头已经过去了,后面的尾峰已经落到了大堤以下的刚度。 耳边的呼喊声越来越多。 刘四心中一紧,木楞的挪动着脚步转过身。 一道长有三十丈的溃口,霍得一下横陈在刘四的眼前。 啪的一声。 刘四整个人平地栽倒在了地上。 随后他艰难的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到了溃口边缘。 当趴在溃口边上的时候,刘四整个人瞪大了双眼。 一道道的河水,好似天河溃决了一样的从河道里灌到大堤后面。 刘四整个脑袋一片空白,他痴痴的望向愿望的兰考县城。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水流已经走了一半的路。 在溃口和县城之间的良田、村庄,早就已经消失不见,尽数都被淹没在洪水下面。 轰! 又是一道巨大的声音,从下游更加遥远的地方传来。 刘四噗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完了……” “完了……” “都完了……” 刘四眼前的视线开始抽离了起来。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为什么这个时候,下游会有人将大堤给炸开。 眼前这三十多丈的溃口,便是用上整个兰考县的人命都堵不上,现在下游又炸开一个口子。 开封府完蛋了。 不! 整个河南府的南岸都要完蛋了。 顺带着,归德府下面的徐州府、凤阳府都要完蛋。 凤阳! 刘四双眼一突,随后整个人彻底的昏厥了过去。 …… 洪武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九日。 应天城,为在天皇考孝慈皇后祈福的水陆法会和斋醮科仪,进入四月也就要正式召开了。 而朝堂上,近来也在为去年长江两岸府县的雪情进行着收尾的工作,春耕早就已经开始,稳定江南财税重地,是如今朝廷的重中之重。 京军也开始进入到回京,进行新一轮轮番的准备之中。 随着气温的一点点上升,帝国再一次开足了马力,按照既定的计划朝着预定的目标前进。 “拨给大同三护卫并蔚朔东胜左右四卫军校六万二百余人,棉布二十一万六千一百匹,绢五千一百匹,棉花九万四百斤。此事,户部已经办理妥当,各应物资已从应天户部大仓装船发出。”
“给在京卫所军士夏布,每人两匹,已由户部交割与五军都督府。”
“赏贵州都司及各卫征剿西堡一战获功将士,及阵亡伤残将士,共三万七千五百三十二人,给钞二十一万两千四百七十九锭。兵部已转户部,户部调钞给兵部下发。”
文渊阁内,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郁新,立身抱着奏章沉声应答。 兵部尚书茹瑺起身奏答:“武德卫指挥佥事李聚,转任镇武卫指挥使司,世袭指挥使,现已接令出发。”
“总兵官周兴令都督佥事宋晟、都督刘真、指挥使庄德领马步军马三万,征剿野人。”
“燕王奏,上旬领北平都司马步军马三万五,北征坝上草原、漠南,因去岁北平张志远扫荡两地,燕王今次将挥师大漠,试探深入漠北。”
上方,朱允熥端坐在圈椅上。 他俯耳倾听着朝臣们的奏答,手指轻轻的敲击在扶手上。 咚咚的声音,轻轻的回荡在文渊阁内。 “上林苑监。”
朱允熥轻轻的呼唤了一声。 上林苑监监正袁素泰立马起身:“臣在。”
朱允熥微笑着看向对方:“西北河道等地,如果孤没有记错的话,水浇田并不多。用来种粮,似乎也并不能全力用上土地。上林苑监能否派了人走一趟西北河套等地,看看能否在那边种植棉花,也方便往后朝廷就地向九边供应棉布、棉甲。”
朱允熥知道安西那块还没有被大明拿回来的土地,是一块绝佳的种植棉花的地方。 可河套? 他真的不知道。 袁素泰也没有想到太孙会有这么一问,想了想点头道:“回禀殿下,棉花丝毫温热。西北日照足,棉花也不似水稻那般吃水,臣以为或可大面积耕种棉花。今日回衙,臣便安排属官走一趟河套,争取今年就能确定下来。”
朱允熥点点头,随后看向户部尚书郁新。 与此同时。 在皇宫外,洪武门前。 一名浑身站满泥水的骑兵斥候,背插红羽,一路畅通无阻的从朝阳门撞进了京师。 到了洪武门前。 皇城禁军刚好上前阻拦。 那斥候便立马举起一道令牌,嘴里高声大喊:“急奏!太行堤溃,河南大水,开封、归德、徐州、凤阳四府水淹!”
皇城禁军们浑身一震,容不得惊讶于河南大水,赶忙让出了路。 铁骑一路冲进了洪武门。 马蹄声在千步廊里不断的回荡着。 到了承天门前,背插红羽的斥候终于是被禁军给拦了下来。 “急奏!河南大水!”
“下马,步行至文渊阁奏报。”
禁军们回了一声,上前牵着马,后面的人开了承天门。 斥候脚下不停,穿过承天门、端门,一路到了午门前。 斥候再一次重复着:“急奏!河南大水!”
午门前的天子近卫立马出了两人在前带路。 “去文渊阁!太孙正与部堂朝臣议事!”
斥候咬着牙,紧跟在两名禁军官兵身后。 三人穿过左顺门,终于是一路赶到了文渊阁外。 斥候后背红羽阵阵飘摇,猩红的摄人心魄。 “报!”
“急奏!”
“河南大水,太行堤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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