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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遗恨难消(1 / 1)

梅园,墙壁又重新粉刷了一遍,满屏触目惊心的谩骂终于消失。自住进此处,已记不清是第几次漆墙,这些恶毒的字眼之后,包藏着怎样一颗仇恨之心,天地可鉴。若非技高一筹,金蝉脱壳,早已被砍成肉酱,魂归故里。漆罢,白净的墙壁一垢不沾,花草无辜,城墙无故,却都因人,惨遭蹂躏。有胆就冲我来,偷鸡摸狗算什么绿林好汉?不如送你们下去陪刘盼盼,免得你们阴阳相隔,两地寂寞。清扫毕,也该离开此处了。梅园时光,恰那年清雅阁之影,无忧无虑,青葱烂漫,伴着一缕缕欢声笑语,永远定格于此刻。阿姨说,辅佐她统领教坊,应择相邻之处而居,福熙堂外处处良楼嘉苑,雅居桂馆,随便择一处,都胜过梅园百倍。可惜她不懂,此地是与秉献定情之处,梅雪飘飘,游云野鹤,清泉霖铃,溪石沅涴,豪宅楼宇,难敌之真情。临行前,我特去馝馞亭辞别婉珠,窗下,她正在细究一份地图,见我来,招呼去看,“妹妹,这儿是我的家乡,突厥汗国,你去过么?”

我摆摆头,妹妹来自南方,所驻留过的城市,除了洛都,只有柴桑与扬州,北方与西方诸地,只听过,从未踏足。婉珠就不同了,自幼东征西猎,遍布天下。“妹妹,此次你痛击亲姑一派,重锤左灵蕉等人,打得她们落花流水,大快人心!忆及你初来时,还是个羞口羞脚的小姑娘,说话细弱蚊蝇,举手投足畏首畏尾,不过几年的功夫,竟出落得如此英勇,大有侠女之态!”

“姐姐谬赞,要论侠女,哪能与您相提并论!当日妹妹惨遭追杀,若无您仗义相救,已化作久芜馆的孤魂。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只要妹妹能做到,必赴汤蹈火。”

辞别了她,我们启程赶往新的居所,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除了心爱的大圣遗音,别无长物。夏末,百花寥落,开了一季的荷花,也纷纷孕育果实,蓄势来年之盛。小楼外,杨柳如织,丝丝柳条随风飞舞,似在迎接新的主人,大门口,几名侍童早早候立,捧着笔墨纸砚,邀我为小楼取一个名字。我大笔如椽,写下“清雅阁”三个大字,高挂于楼前。复辟清雅阁,是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重出江湖,东山再起,何不将此名发扬光大,以示雄图?玉阶、灵姒、玉恭、纤迢一起步入大殿,作为心腹,也终于一尝扬眉吐气之感,发号施令统领众人,威严之态绝矣。“姐姐,您换寝殿了,怎么也不通知人家一声?你瞧,人家绣了一对靠枕,免得你迁居新苑,住不习惯!”

芙蓉溜进来,兴高采烈的参观,嘴里啧啧称奇,不住地称赞这个好,那个妙。灵姒撇嘴一笑,若有似无的说:“一心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这回如愿以偿了,就该清楚小姐与学徒不得住在一处,羡慕也没用,没你的份儿!”

芙蓉眨眨眼,置若罔闻,禁书一案甚嚣尘上之时,也没见她出现,此时雨过天晴,天下太平,就屁颠屁颠跑来嘘寒问暖,她啊,真是一颗随风摇摆的墙头宝草。“请问姐姐,以后我若在学问上有所不知,是否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请教你?”

我未加设防,一口应下,谁知芙蓉紧接着抛出一段金句,“妹妹最近读史,读到一段话,很不解。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何解呢?”

心下暗明,她这是急着给自己吃定心丸呢!春秋时期,范蠡对文种说,越王勾践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福,故有此语。我牵起五人之手,彘肩斗酒,“可共患难而不可共享福,是恩将仇报之人;可共享福而不可共患难,是攀附权势的小人,这两种人咱都不做。与我共患难者,必与我共富贵,此心之诚,众可为证!”

“姐姐侠义仁厚,妹妹相信您的为人!”

芙蓉听此,喜不自抑,眉间愁云顿消散。灵姒递来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芙蓉这是给自己讨个口头承诺,谁看不出来呢?“楚妍姑姑驾到!”

外间,骤然传来通传,大家面面相视,不知是何用意。霍楚妍立于庭上,居高临下,“柳氏,你损了我一员大将,又当场杖杀我的侍女,这笔账,定要你血债血偿!不要取得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管理教坊需要的是资历,不是小聪明!在我眼中,你始终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纵使有两分姿色,然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日后鹿死谁手,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谁怕谁?”

纤迢对其背影一阵埋汰,我微一揶揄,玉姿是为她顶罪而死,只望她厚葬玉姿,别叫人家死不瞑目。须臾,各地小姐姑娘都来请安问好,恭贺乔迁新居,锦缎、珠玉、首饰、簪钗,礼品积如小山,我放手让侍女挑选,只留几样略喜欢的在身边,身外之物而已,何必锱铢必较?阿姨虽未亲自驾临,却也派玉池送来一尊鎏金盘龙坐佛,说如今身份不同,地位不同,所思所想也该从大局出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苛政之怖,猛于虎豹,当广施恩泽,以德服众,隋侯救蛇而得珠,太宗吞蝗得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管理之道,在于亲民,千万别恣意妄为,步人后尘。“多谢玉池姐姐,蓦秋谨记教诲。”

静静听着阿姨口谕,自明其意。如今我铲除异己,摆平叛乱,若施行暴政苛待众人,必失民心。何况已允诺,昔日之仇尽烟消,难道刚说完就食言而肥?如此,绝非阿姨所愿呵!“柳小姐蕙质兰心,必知晓其中含义。”

玉池微笑笑,转而离去。她一走,大家又开始闹哄哄的挑礼物,芙蓉打着头阵,首当其冲挑选心仪之物,挑中几匹艳丽锦缎后,又开始翻腾首饰盒内的簪钗,全挑得差不多了,才将目光转至字画,惊叫:“这幅《百鸟朝凤图》……姐姐,这幅画是许雯丽所赠!”

走近一瞧,果真呢,猩红色的印鉴上,赫然是其名,她这是何意?难不成要投诚?玉阶见机,挥手命侍女出去候着,低声问:“小姐准备怎么办?”

我斜眼一瞥卷轴上的图画,嗤之以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左灵蕉刚一失势,她就迫不及待寻找新东家,如此见缝插针,当世罕有。即便我不计前嫌接纳人家,也难保人家心无芥蒂,如此委曲求全,何必呢?不过,时移世易,她应该不会再作恶了……”“姐姐好糊涂,您忘了,诗集一案,是她偷龙转凤,现在她不过送一幅破字画,就能冰释前嫌?姐姐啊,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芙蓉正色危言,不输道理,我却惨笑连连,感慨万千,“方才阿姨的口谕你们听得清清楚楚,她要我顾全大局,是不想再生事端,以暴制暴,虽能除暴安良,但你的双手,也沾满鲜血。我不怪他人用心险恶,只怪自己愚蠢,与她的恩恩怨怨绵延至今,连累那么多人无辜枉死,时光荏苒,韶华易逝,大家都不再是当初的你我。或许,应赐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小姐若有主意固然是好,只怕您再中圈套。”

阶的箴言如春潮淌过心田,大家的关怀有目共睹,只是这一次,再任性一回吧,她若能改过自新,我乐意成全。日落,凝思亭华灯灼灼,我下帖邀请许雯丽,谢其所赠画卷。侍女婆子都被提前支走,因而这顿晚宴,实则经了她的手。她若真心投诚,必不会密谋,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对她。我坐在对面的高楼上,冷眼瞧着她进进出出端茶倒水,好一副殷勤之态。昔年,每次邀她们来清雅阁,也是亲自下厨,煎炒烹炸,极尽地主之谊,只望用最好的美食,款待姐妹。现在想想,真是蠢,以一片真心,去对一群居心叵测,除了背叛与伤心,能收获什么?许雯丽,这是赐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能不能全身而退、喜得善终,就看你的了!“姐姐,”我推门而入,笑脸盈盈,她立马起身,咯咯的笑声似婵婵笛音,莺舌百啭,余音绕梁。“妹妹,一别数年,牵肠挂肚,你终于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从今往后,可要多多提携,别忘了姐姐呀!”

许雯丽神色如常,扮得出神入化,任谁都会被这副人畜无害的面孔所欺骗,唯有被害得体无完肤之人,方看得穿她白净的面目下,隐藏着一颗蛇蝎之心。“妹妹,这些菜都是我亲手准备,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她提起筷子为我布菜,眉间热情洋溢,我冷冷浅笑,为她倒了一杯酒,“有劳姐姐,数年未见,姐姐风采依旧,这杯,敬姐姐!”

气氛陡然尴尬,我们端着酒杯,各怀心思的盯着对方。倒是她机警,搁下酒杯催我吃菜,我望着碟中精美的菜,不禁苦笑,许雯丽啊,谁不知你打一开始就对我厌恶至极,这种厌恶,与生俱来,无关任何,只要有机会,你巴不得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你每一次笑脸逢迎,皆是在创造机会,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你,为何甘心为我下厨,你真当自己还能骗得了我么?“妹妹,你怎么不吃啊?人家好不容易做得,别浪费人家一片心意!”

啪嗒一声,我佯装失手将酒杯打翻在地,地面的银饰上,瞬间冒起一阵黑烟,酒里有毒!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惊恐的不成样子,我顺势质问:“姐姐,你下毒?”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起初还想抵赖,驾不过质问,干脆凶相毕露,“是啊,是我下得,怎么了?怪只怪你自己蠢,以为我会伺候你?你何德何能,受我一拜,得我侍奉?凭什么风头都让你这个贱人占了,我哪一点比不上你?”

好啊,你终于承认了!枉我网开一面,欲放你出坊,你却在饭菜里下毒,欲让我当场毙命,你既不仁,休怪我不义!“来人,将其拖出去严刑拷打!”

“都退后!”

许雯丽拔出匕首,凶狠的与护卫对峙,战火一触即发。“贱人,我早猜到今日是你下得套,却依然冒死一试,只要亲手杀了你!当年,若非你从中作梗,坏我好事,我也不会投奔到左灵蕉门下,这些年,我在她身边受尽屈辱,而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老天爷,你真是有眼无珠,让这个贱人屡屡得势,我生时杀不了你,死后也要变成厉鬼生生世世折磨你!”

明晃晃的匕首直冲冲朝我刺来,我一把踹倒桌子阻拦,她扑了个空,匕首直直的戳进心脏,一股鲜血顿时喷溅开来,飚在我脸上,惊悚血腥。护卫将其尸体拖出偏殿,所经之地,血流成河。我瘫坐在地,惊魂未定,她这就……死了?狡猾如她,定料到落在我手里生不如死,所以死前也要拼死一搏,即便杀不了我,也给自己个痛快!能从容不迫的直面生死,其心之狠,可见一斑。可惜到死,她依执迷不悟,以为没了我,就能出尽风头,享尽荣耀。若如此,那我在久芜馆的三载光阴,正是她发光发热的大好时机,为何她颓而不前,不务正业,整日做春秋大梦?她若是金子,早受阿姨倚重,位同灵蕉、灵姒,只怕坊中女子全死光了,也轮不到她!自己无才无能不受待见,反怪我出尽风头抢占先机,如此机心,死有余辜!至于那颗樱桃树,是被有心之人投毒,邱雯死前认下一切,唯独缺少这一项,那时我零落入泥,卑贱如蚁,人人都急着来踩一脚,怎会少了她?她不是没来过,只是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欲令人不明不白而亡。“看够了没有?还不快散了!”

灵姒斥退众人,在前开路,外头,狂风大作,黄沙乱起,我蹒跚着步于风中,发舞凌乱。白天,刚刚应允过阿姨,广施恩泽,解衣衣人,晚上就与人纷争,令其自尽。亏得她是自尽,如若不然,如何向阿姨交代?临死之前依要将我一军,许雯丽,你真狠。古人应怜红叶薄,飘零入水觅知音。许愿流入姻缘河,拾得红叶另回诗。妙龄少女不择言,未守姿态求缘生。神女未嫁身先亡,泪入黄土化灵芝。昭君应恨不见帝,大漠孤雁任风吹。宝钏虽在破窑守,忆及平贵糙米香。独在深闺望明月,寂寞宫花春亦冷。旧时的小调犹自在耳,作诗之人,反目成仇,水火不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不是别人变了,而是我没变,别人从头至尾都是阳奉阴违,表里不一,唯有我,赤心以待,祈盼交心。敌我之间,本不存在化敌为友,一厢情愿求和解,终究一场空。我错了,我不该希冀化干戈为玉帛,不该希冀握手言和,不该希冀重归于好,不该希冀冰释前嫌。自我接受封赏平步青云那一刻起,我们即走到嚼腭捶床的两面,你生时杀不了我,死后也要怨怼诅咒,生生世世,永不罢休。“姐姐,这条不是回去的路。”

灵姒小声提醒。我知道。我要去的,是青蓝殿。许雯丽生前笃信鬼神、重淫祠,若猜的没错,暗用魇阵之术搅人心智者,也是她。如今她死得其所,死无对证,为防亲姑派借题发挥,必须收集罪证。踏入许雯丽的闺房,火盆里的一切已烧成灰烬,她临走之时,抱着同归于尽之心,早将一切付之一炬,但其行踪,就完全无迹可寻?以我现在之势,想要几句话,易如反掌。“姐姐,柳氏罔顾教诲,前允诺您善待众人,后就着手迫害旧敌,可见其心智之幼稚,难当辅佐大任。”

福熙堂,霍楚妍借此机会,又在阿姨耳边煽风点火,我却早有准备,取得许氏害人之证。她明里害人之术高超,暗里害人之术更超绝,竟串通道姑,施行邪术,魇阵一案,起源久矣,从我在久芜馆见鬼,到阿姨日夜梦魇,都是她在施法。“今日当着阿姨与姑姑的面,你们实话实说即可!”

暗施邪术触犯大周律例,只要潜心悔改,千红楼既往不咎,否则,马上送至衙门!道姑做贼心虚,慌忙认罪。“你都听见了?许氏即便不挥刀自刎,也难辞其咎。”

阿姨终知魇阵一案幕后主使,疾言厉色反问霍楚妍,霍楚妍见势,只好作罢。真相大白,拔去这根扎在心头数年的毒刺,终可高枕无忧,安然赴日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想做条漏网之鱼,激流勇退,需手下留情,留有余地。你若从善,我必成全,只怕你心魔难改,硬要争个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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