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当解放后,生活秩序迅速恢复,然而随着老财们的消失,饭店里的生意也没原来那么红火了。高档的酒席基本没了消费群体,家常菜反而红火了起来。北京饭店一年也接不了几桌高档酒席,陈勇哀叹自己的厨艺快要丢荒了。陈勇最拿手的手艺是爆炒活鸡丁。就是当菜端上桌子上时,鸡还是活的。这道菜有点残忍。就是在鸡活的时候,就把鸡的胸脯上的肉割下来做成菜。下刀割肉时要小心:割少了不够,割多了,鸡在你做菜时或者当时就死了。如果菜端上来鸡死了,客人就会要求重做或者退菜。有的直接吃霸王餐,不给钱还要骂上一通。陈勇就是凭这绝活当上了厨师长的。现在饭店高档酒席的活少了,陈勇这个大厨天天弄那些公爆白菜、炒肉片、炒猪肝的菜,感到无聊极了。以前天天忙,陈勇几乎把武艺给丢生了,现在清闲下来,他也就经常去宝华山下的宝华公园遛弯,找个偏僻的地方练练。宝华公园有个动物园。清早和晚上闭馆时,人可以从小路进到里面。动物园晨练的人和晚练的人都有。晚练的一般都是走拳路的多。每天早上陈勇来走拳时,经常看到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在舞棍。陈勇看出那是五郎八卦棍,只是舞得走样了。这是三月的一个星期天,老天从半夜就直在下雨。陈勇今天休息。本来要来公园走拳的,可被这雨给闷在了家里。十点左右雨终于停了,他出来溜达,到了动物园。动物园几乎没人。他信步来到黑熊馆,却看到这三个学生模样的人,拿着根他们平时舞的棍子,正在逗一只巨大的黑熊。他们三人紧紧抓住棍的一端,另一端伸进笼子里面让熊抓住,正在与熊拔河呢。熊可能是多年人工饲养养出人性来了,似乎知道人在逗它,直立起来,用一只前爪抓住棍子,不经意地一拉,三个后生就一阵踉跄往笼子跟前跌。陈勇看到哈哈大笑。三个后生看到这个天天走拳的半老头在笑话他们,不服气地说:“老东西,你不得来试试。”
陈勇应声上前,一手叉腰,一手抓住棍子,马步扎好,大喝一声:“止。”
黑熊一边居然拖不动了。隔了一会,黑熊用嘴叼住棍子,猛力一回头,才把陈勇给拖放手了。三个后生看到这半老头功夫,吓得直吐舌头。收回黑熊圈里的棍后,三位后生并粘上了陈勇。陈勇不想教人,起码是现在不想教这群人。对他们说:“你们是学生吧?哪个学校的?读书才是正道,学什么功夫。”
“师傅师傅,我们是学生,但不影响我们学功夫呀,你教我们吧。”
三个盯得很紧。“几年级了?哪个学校的?”
陈勇烦不得了,随口问道。“南当一中的,就在动物园隔壁,初三了。”
三人回复道。“太小了,考上高中再来吧。”
陈勇说完,赶紧的离开了他们三个。让他们考上高中再来是借口,不想传是真。哪个知道从此这三人就再也没来练什么棍了。陈勇想,幸亏当初没答应教他们,原来就是三个没毅力的小屁孩。哪知过了九月,陈勇正在走拳呢,三个后生来到他面前,齐齐跪下,把手上的南当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高高举过头顶,齐声喊师傅。江湖人讲诚信,陈勇这回不收也不行了。南当一中是名牌中学,出过许多优秀的学生,很难考的。陈勇能收到这样会读书的弟子,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于是给他们讲了他收徒的规矩:一、不得对不会功夫的人出拳头;二、不得聚众斗殴;三、不得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学功夫,包括家长;四、功夫不得传给心术不正的人;五、不得荒废学业。三人都答应了。于是陈勇开始传授他们蔡家拳。陈勇的这三个弟子,学得差的那个,考上了北京大学,留在北京财政部工作。学得一般的那个,考上了南疆步兵学校,分到了西藏军区,在1962年中印自卫反击战中牺牲。学得最好的那个,叫胡伟。考上了南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南当市政府办公室,当了秘书。胡伟分配到南当后,由于工作忙,来看师傅的日子少,陈勇也不在意。转眼到了1968年春节,胡伟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来给陈勇拜年。陈勇问胡伟是谁家孩子,胡伟说是他最小的弟弟,叫胡军。小孩很机灵,看到胡伟喊师傅好,他也跟着胡伟喊师傅好,逗得陈勇哈哈一笑。和师傅寒暄几句后,胡伟就让小孩打了套蔡家拳给陈勇看。看到胡伟未经自己同意就授徒,陈勇很生气。但看到这小孩打的拳有板有眼,陈勇沉吟半天不出声。看到师傅不出声,胡伟知道师傅正在犹豫中。他赶紧对师傅说:“学校停课了,我弟弟在家什么也做不了,我只好教他学功夫。知道师傅的规矩,带来给师傅看看,他是不是这块料。”
听了胡伟的话,再看看小孩正一脸渴望的看着自己,陈勇默默地点了点头。机灵的小男孩看到陈勇点头,立即下跪给陈勇磕头。收了徒弟后,师徒三人又开始闲聊。“最近乱呀,我们饭店也关门了。”
陈勇感叹地说。“暂时的,马上通知开门了。只是学校,不知什么时候复课。”
胡伟对师傅说。“你们怎么不到处走了?”
陈勇问。“这个我也不知道呀师傅。不过,这么多人到处走也不是个事,能有个地方让你们去去就好了。家长们也应是这样想的吧?”
胡伟对师傅说。“听说你们在批原来的一把手?”
陈勇转过话锋问胡伟。“是呀,我也是专案组成员之一。”
胡伟回答道。“他什么问题呀?工作多年了,不会有问题吧?”
陈勇不解地问。“我看了他的材料,最多就是工作上的小失误,没什么大问题。可是专案组长是省里来的,要我们往深里写,案子分析要有高度。唉,我们也没法啊。”
胡伟说。“总不能昧着良心写吧?”
陈勇对胡伟说。“没办法呀。组长对我说了,材料由我组织,最后他审定。他暗示我了,写好了我就是新班子的二把手了。”
胡伟对师傅没任何隐瞒。听到胡伟话,陈勇吃惊地望着他的爱徒,他没想到胡伟会说出那样的话。陈勇想,一个习武之人,起码的武德就是正直,他没想到胡伟真在做昧良心的事。“师傅,如果我不按组长的意思写,死定的就是我了。我还年轻,不想毁了自己。”
看着师傅一脸责怪的样子,胡伟赶忙解释说。“我就一厨子,不懂你们的那些个打倒这个火烧那个东西。不过,我认为没有的事不能乱栽给人家。”
陈勇告诫徒弟。“师傅,阶级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胡伟回答师傅。“唉,我老粗,不懂那些。”
陈勇说道。胡伟两手叉腰,两个鼻孔一煽一煽的,眼睛里放着光,对陈勇说:“师傅,人不流芳千古,也就遗臭万年。我就一小小的秘书,这次运动给了我机会,我不想丧失。”
“哦,能出名当然好,不过也不能踩着别人的脊梁往上蹦吧?”
陈勇有点反感徒弟的这话,但也不好太反对,只好这样表明自己的观点。“我崇拜《红与黑》中的于连,现在机会来了,我不想放弃。”
胡伟对师傅说。“什么莲?”
陈勇听糊涂了。“师傅,那是法国作家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主角。”
小男孩突然插嘴道。“唔?你知道?”
陈勇吃惊地看着自己新收的小徒弟。“师傅,我也不知道,是我哥给我讲的。”
“哈哈,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陈勇笑着搂过这个童真未失的弟子。心里已经打算把他当关门弟子了。师徒三人又继续聊了些其他的事。陈勇考问起胡伟功夫上的事,胡伟因长时间没练功夫,手脚生疏了许多。陈勇也不在意。因为他已经看出胡伟志不在习武而是在于政治了。好在现在有了小弟子,自己可以多在小弟子上下下功夫了。1968 年 10月 ,南当市革命委员会成立胡伟被任命为二把手。72年后期,南当成立民兵小分队,胡伟任组长兼武术教练。他还专门请陈勇出山指导民兵小分队的擒拿格斗。南当出现了数百人在操场上大练蔡家拳的场面。以至于练蔡家拳成了当时青少年的热门运动。街头巷尾打斗的,都是“蔡家子弟”。习蔡家拳的人良莠不齐,一度造成南当治安的混乱局面。这样的结果,陈勇也没想到。1974年,胡军高中毕业,下乡当了知青。1975年冬季征兵,胡军咬破指头写了血书坚决要求参军。血书感动了招兵的首长。胡军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当胡军来向师傅辞行时,陈勇看到关门弟子当了兵,高兴得连声说好,并叮嘱胡军好好干。胡军由于会武术,身体素质好,军事技术比旁人高出许多,年年都有嘉奖喜报寄回家。当陈勇听胡军父母告诉陈勇,军儿又受表扬了时,陈勇都会高兴得直喊:这才是蔡家弟子。转眼三年到了,胡军要复员了。在欢送会上,胡军表演了他的绝活:“轻功”。四只火柴盒,他轻轻站上去,让人抽了盒芯,火柴盒居然没被踩碎。表演惊动了首长。最后又把胡军留下,任命为侦察排副排长。1979年,自卫反击战,胡军作为广西方面某连副连长与连队参加了自卫反击战。在完成反击任务后,全连在撤回国内时与大部队失去联系,陷入越军重重包围。连部指挥机关紧急商讨。商讨决定,由一人率少量战士佯攻越南方向,其余人员潜伏不动,待越军追赶围攻这支佯攻的队伍,其余人员再向国境线突围。连长、指导员都想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都争着当佯攻指挥员。胡军对连长和指导员说:把剩下的同志们平安带回祖国,那个才是最困难的。佯攻就由我来带队吧。虽然大家都不知道最后的生死,但此时选择带队佯攻就是真正的选择死亡。时间不允许大家再争。胡军和连长、指导员拥别后,率领五名志愿参加佯攻的战士,向越南方向实施攻击。越军果然以为解放军要重新打进越南,立即前去围攻。胡军六人,顽强坚持了半小时,最后全部壮烈牺牲。连长、指导员率领的大部分战士,成功突围,平安回到国内。胡军和五名战友的衣冠冢,埋在了广西龙州烈士陵园。每到清明,虎口余生的战友们,都要到龙州烈士陵园,祭拜这些可敬的战友们。1978年11月,胡伟因1966年的事情被捕,陈勇也因当过几天民兵小分队“教头”,也被拘留了。后来因他仅仅就教了几天武术,没什么大错,就把他放了。而胡伟因那个期间写的虚假材料造成的冤假错案,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陈勇出来后不久,就听到了胡军战死的消息。从此不怎么喝酒的陈勇,天天借酒浇愁。陈勇认为胡伟两兄弟的遭遇,是因为他做的活炒鸡丁太过于残忍,老天给他的报应。79年年初,宝华寺重新开寺,陈勇天天去寺庙烧香。到了夏天,他看到寺庙后山一株女贞树干上,数百只毛毛虫盘绕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圆盘,很像一个 “卐”。他认为这是佛祖点化他,遂决心出家。80年初,陈勇在宝华寺出家。年底,陈勇在早课中坐化。享年53岁。胡伟听到师傅坐化的消息后,在煤矿劳动改造的他,乘看守狱警不注意时,用铲煤的煤铲砍自己的喉咙,自杀身亡。1996年,南当成为“全国武术之乡”。在申请材料中,蔡家拳的传承和普及内容,占了很大的份量。林飞听到大哥坐化的消息,赶到宝华寺,征得主持的同意,林飞将大哥的骨灰带回大坪子,埋在了小花子和他父母的旁边,每年清明,都去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