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盼着对方先开口,但尴尬的是,大家不约而同都讲不出话来。我收回了看他的眼神,赶忙低下头,微微一笑。“小心。”
将我倾身放下,放缓步子,可以说,他的脚步很轻,和他的魂一样轻。在我都没注意的时候,淡褐的影子已经离我越来越近。而我,只是低头不语,含羞一笑间只能看见了他皎白金丝的皂靴。十六年了,他的容貌没有一丝改变,还是像从前一样用食指扬起我的下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没有再像儿时一样反抗,就这样静静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我眼睛瞟向别处,喉间好像有痰一样假咳了几声,而他好像没听见似的,实则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继续打量我的全身。我终于还是受不住他深情款款的眼神,片刻,我不想过多煽情,眼角眉毛细细向下,话语中透露着一丝想舍又不舍的纠结情绪。“咳咳,辣个……”“对不起。”
他默默向后退了几步,反身朝着我,又继续盘腿坐在垫子上,拿出手里的一串珠子,保持原有的寂静,“失礼了。”
说来,我对古玩也是十分的钟爱,他手中那串珠子,一看就是无上的珍宝。我悄悄走到他的身旁先是蹲着,后看他许久不理我,我便随手也拿了四周的垫子,不过并没有像他那样正襟危坐,相反,我像个小痞子,一会换一个姿势。我靠近看着那串珠子,是檀香木,最中间是一颗小馒头一样的象牙。我正想拿来好好看看这个宝贝,谁知他的头却已经慢慢侧了过来,冷漠的眼神不带一点光彩。“这串珠子哪来的?这该花了你多少钱啊!”
“故人送之……”说着,他的眼神变得深情了些,注视着那张壁画上的藏家人,而后又停顿了几秒。这几秒内,他啊,也许又在回忆过去的什么事情吧。我对他的第一感觉便是认为他的故事很多,他的痛苦很多,他的心思很多……轻巧笑出来声,内心暗暗给他取了个“墨三多”的名字,还在窃窃地笑,向他开玩笑说:“哪个不长眼的故人,随随便便送了你一串无价之宝?要是送的,也肯定是假的,坑你呢!”
他停止拨珠,眼神锋利,无情地刺向我。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想解释我只是随口一句的笑话,并不是有意针对他。但我又明白,他是如此冰冷的一个人,不仅是身体,也包括他的心,他应该和我一样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可见我在他面前说的话简直就是屁话。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他会为我一次无意的举动而生气。虽然没有指明说出,甚至在脸上还是找不到一丝表情,但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却是如此恐怖,我就是现在还能记起他那眼神,而且是特别清楚。余温无存的脸上,一双空灵的眼睛,看似可以释放出极地的寒冰。我不自觉向后退去,他的眼神还是紧盯着我不放。我绊着了一块垫子,一屁股坐在上面,一副吓尿了的表情。总是感到全身来到极寒之界,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我……我……,对……对……不起,我并不知道它对你这么重要……!”
那时的我已经吓到了语无伦次的境界。好像还本想读读他、了解他的心理,然后趁机利用控制他的那个徐泰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剩下了一具软捏捏的空皮囊。我闭上眼睛转过头去,本以为他会冲冠一怒为故人,像当年他在殡仪馆徒手捏死小鬼一样轻轻松松杀了我,或许,他连力气也用不上。现在想起来都如此后怕,和那些皮笑肉不笑的人对着我是一个效果。“在你看来?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好人了是吗?”
“我……”我被他一时语塞,不过,这也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凭着十六年的遭遇,得意的耸耸肩回答他:“是,就像我,活生生的例子。看看我现在,就是所有人的一颗棋子,都在针对我,利用我,而我却什么都不配知道。”
他挺直站了起来,满脸的不屑表露于脸上,径直向我走来,我能感受到他走过两旁蜡烛时带过的阵阵阴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让我脊背颤凉。傲雪凌霜的墨尚卿,此刻却伸出手拍打我的肩,满脸的傲慢与不屑,我闭紧的眼睛渐渐睁开,他把手伸到我的面前,我愣住没有理他,他的手又抖了一抖,霎那间把我抖醒了。我把一只攥得出汗的手伸向他,他接触到我黏湿的手时并没有犹豫。顷刻间有力握住,一把把我这个壮汉拉了起来。此时,另一只手却还在不停擦转着那串佛珠。“我也不是好人?”
我惨白的脸上为了避免尴尬生疏,不自然地淡然一笑,一脸的恭维:“墨尚卿,呸,墨大人,真的对不起。我徐泰粗人一个,不懂什么高尚的规矩,没有了分寸,如果有冒犯,还请您宽宏大量哈!至于你到底是好是坏,我也没法知道,这点,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到底是真心对我好,还是像那些人说得只是为了什么所谓的三教图,什么所谓的邪冥王,我也不在意,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一个人活了十五六年的,背叛离别什么都我都习惯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背叛过我的,我必将恨一辈子;帮助过我的,我亦必将念一辈子”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如此耿直的面对他,说完了多年的心酸抱怨,常年憋着的委屈一下子就像是漏了气的气球,彻底释放来出来。可是说完后,我却发现自己连最简单的站立都如此艰难,不只是用力过猛后的激动还是惧怕,两腿还在不自觉地发抖,像是一口气走完两万五千里长征一样,成为了一个随时都可以瘫痪的废人。“只要还能留在你的心里,亦正亦邪又如何?是善是恶又怎样?恨我一辈子也好,念我一辈子也罢,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至少可以说明你还记得我。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必须要遵守的规矩,我只是不愿看到六门长老的子孙在祠堂前的无理取闹,更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曾经甘愿为我去死的人堕入深渊,曾经内心干净的朋友、故人落魄沉迷于黑暗中,我只是想拉你一把。”
他的眼神溢出一阵浓浓的伤感忧郁,但又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种坚定有力的感觉。“辰希……是……徐泰,汝为何如此陌生,汝为何变得如此突然?”
“看吧……你的脑子里永远都是辰希,你等的始终都不是我徐泰。还想怎样,唯恐天下人来笑我?”
我的脑子中有如晴天霹雳,为什么?我是在乎他叫错了我的名字还是在乎那一句简单的“变得如此突然”。我的嘴角带动半边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呵,傻子,你在乎的是眼前这个叫墨尚卿的怪人罢了。不想失去他,可是又怕他对你的欺骗和背叛,最害怕他会因为自己而落得父亲、何筱然一样的下场。我终于暴露出了真实的自己,一反刚才对他的纤柔,露出了我往日对待常人的那种虚伪的笑脸:“我说什么来着,大哥你认错人了,我叫徐泰,从来没有什么辰希,看来你的脑子锈了十六年还是没有转过来。我也从来没变,自打有一个骗子骗走了我的心之后,我的骨子里就已经浸满了欺骗和虚伪,我再给你个忠告:你的冷漠无法立足,我的虚伪却可以踏平险阻。”
他愕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朝着大门的身子突然朝向了我,挡住了我还在贪婪吸嗜的一点点光“我没有认错,这件事事关重大,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要让你父亲跟你亲口解释。”
我猛然转身,哼哧一声冷笑道:“那个老东西?哼,那个抛妻弃子,只会逃跑的废物?我根本不想找他,重要的是我们不可能找到他。”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你为什么会看见恶鬼?为什么你父亲要逃避?为什么你叫徐泰?为什么我唯独要找你,而非其他人?”
我被他一连串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到了,我不知道我先从何说起,其实这些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我明白,只要我进了这个坑,我永远也别想出来。一旦进去,我便要为我的行为负责,代价我永远也别想知道,可能是我的性命也说不定。我到底想不想知道一切,我只是一时兴起的好奇吗?可我已经十分明白好奇害死猫的道理。“你爱找谁找谁,你的事情,我管不着。”
感觉顿时出现了两个人格,一个上帝般软弱善良,一个撒旦般残忍凶悍。一个不停告诉我什么叫小心行事,踏入这个这个圈就会永世不得翻身;一个挑唆着让我去打开着潘多拉魔盒似的谜底。两个人格吵得不可开交,更个可怕的是那一个个死神钩子似的问号,像是一支驱魔赶鬼的梵音,而现在我却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我知道是自己的心魔在作怪,可我不知为何偏偏要把这一肚子的火撒到墨羽身上。我双手捂头,深蹲在地上又是猛地起身,刚起身的那一刹那还没站稳,头微微发晕,眼前一片黑,妥然一个病弱书生样。颠颠颤颤了几下,重又回归到正常,仇视的眼神只不过是为了掩盖我无助,不知所措的内心:“够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看见我怒不可遏的样子,他看似更加平淡:“除了你,我无欲无求。”
呵呵,我笑了,仓促敷衍的笑。“那我等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找一个普通凡人像宠物一样捉弄的话,请你放过我。因为,我不是你的狗。如果你只是为了来嘲笑我又或者利用我,那我也不是什么工具!”
“吾可没有找你,是你亲自找到这里来的。”
“呵,好,是我错了,是我晕了头脑子进水了才来这个破地方!”
我指着他,破口大骂。但是后来我也想过,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生气,因为他让我多年来学的心理学一无是处?骂他让我等了这么久却连声道歉也不说?骂他……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站定了许久,我怕自己破绽太多,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踏出祠堂的那一刻,原来已经是早晨,我被遂然刺来的阳光吓了一跳,多年心中的阴郁像被拍起来的灰尘一样悚然一跳,因为无处躲藏而四散开来。“徐泰,我等你。”
这声音蔓延到我的耳朵,荡气回肠却是温情脉脉。我不应回头去看他,反正总是板着张脸,回过去也是尴尬。所以我只是步子稍稍停迟了几秒,双手握拳,毅然走了出去。“门,开了,不用爬墙。”
他竟然就这样跟了过来,一直站在我的背后,看着我艰难地双手并用,像是动物园里的狗熊贴在墙面上向上够着游人们给的可怜施舍,我自己都感觉可笑,更别提看他现在的表情。我没了面子。在他面前别指望树立威信,第一次失败的读人实验到此结束。和梦里的情景完全不能比。他没有笑,我更没有哭,他淡如泉阴,我燥似骄火。我在回去的车上痴痴地笑了,搞得司机一阵莫名其妙,把我当疯子看,差点把我送去医院。不好意思之下,我收回刚才的笑容,心里默想:我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