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池扔掉了手中的斧子,傻傻盯着眼前的烛光,那是须臾烛的光,更是源自于自身的幽幽蓝光。“黑白善恶,真是奇怪的判定。”
他说。我和墨尚卿对视一眼,试探性问:“何意?”
他慢悠悠抬起手,指过我俩身后的影子。“你瞧,最耀眼的光配上最干净的墙,映出来的却是最黑暗的影子……何解……”这么高深的学问我自然答不上来,墨尚卿且是思索了几秒的功夫,冷冷笑之。“于光明深处方显恶道残存。福祸相依,善恶相依,佛魔一念,万物无定。再完美的圣人,于高处笼罩下,也会显露丑陋的内心;再罪恶的罗刹,在逼向绝境之际,亦会散发耀眼的佛光。”
他心满意足地回了一眼墨尚卿,满意点点头。“哎……答辩现场……”我哀叹一声,插在中间显得有些尴尬。也听不懂二人的对话,抽出空来想清理下现场,又见着须臾烛没了灯油,一点点在燃烧、消逝……便卷起袖子,从香油缸中盛上慢慢一勺的香油,正要添上去。李京池紧紧掐住我的手腕,眼角模糊一片,笑道:“不必了……”我深知他的抉择,抛下手中的油勺,点头算是尊重他的选择。他又转过身打量起须臾烛燃烧了半截后仅剩的高度,那是他生命的尺度,满意地露出一排牙,“够了……”“徐泰……剩下的时间,可以陪我聊聊天吗?”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来,又捻起桌子上仅剩的半只短小黑铅。“我?”
我一脸不敢置信,指着自己的鼻子,看了看墨尚卿,就像是常年被打入冷宫的稀罕客,今朝受尽了宠爱。墨尚卿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对,你。”
说罢,李京池径直走出了须臾庙,带着纸笔,敏捷地跳上了须臾庙的片瓦屋顶,还诱惑我道:“今晚的星空美极了,不上来看看吗?”
“去吧……”墨尚卿从身后推了我一把。“你不去吗?”
我挤眉弄眼等着墨尚卿的回答,始终不明白李京池为什么会选择我。“你给了他机会,你是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尊重他选择的人。”
说着,墨尚卿凑近风烛摇曳的须臾烛,端坐在蒲团上,背过身,“须臾烛,有我护着。”
我笨拙地爬上屋顶,早已是满头大汗,最后一攀,他热情地伸出手来帮助我,将我扶了上来。看着他失意的神情,我强撑着内心的压抑,咧出一抹笑,有些自嘲,“为什么是我?”
“墨羽不是告诉你答案了吗……”他平静得躺在屋顶上,懒得看我。我晃晃悠悠走近屋顶高处,坐在他的身边,仰头感叹起来:“哪儿有什么星星啊……”他专心致志在画纸上打草稿,并没有理会我。我见气氛冷凝,想着挑起一些话题。从裤子兜里掏出刚才捡的农药瓶子,在手中上下打转,就算过了这么久,那令人作呕的味道还是如此刺鼻。“这玩意儿喝下去,很痛苦吧……”我语重心长问起来,而后,又将农药瓶递给他,“你居然把一整瓶全喝了。”
他惊讶地朝着我手中的空瓶子发呆,随后淡淡一笑,开始回忆农药的苦涩:“很苦,吞进喉咙里带来的那一股灼烧感,永生难忘……”我开始研究起空瓶上写满的农药成分,问说:“你后悔吗?”
“你会在极度清醒的情况下见证自己的死亡,给足你后悔的时间。”
李京池答非所问,闭上眼睛,躺在屋瓦上,开始回忆:“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像是有块巨大的石头压着你的肺,慢慢地……你会感觉全身的器官开始衰竭,亿万只蚂蚁啃噬着你的内脏、皮肤,还有骨血。伸出手,在濒死的一瞬想要往外爬,可大门明明就近在咫尺,你始终爬不出去……”“为什么自杀。”
他傻愣愣看着我,接过我手中的农药瓶,抬起手细细揣摩。一张红纸从他的怀里掏了出来,是李春秋的心愿笺,他简单扫视过后,将他塞进空瓶中。“须臾烛完成了所有人的愿望,唯独落下了自己。”
垂垂低首,苍然释怀:“在外人看来,这家人温馨和睦,孩子学有所成,寒门贵子……”“是的,李春秋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开始学着李春秋的语气样子向面前的空气炫耀起身旁虚无缥缈的奖状,嘴角带笑,眼神中满是骄傲。“每次来了亲戚朋友,他总会炫耀我满墙的证书。”
李京池学起自己的父亲也是有板有眼:“嘿!看看呐!我儿子从小到大都是三好学生,门门都是年级第一!”
由此,便是李春秋对儿子的自鸣得意,自吹自擂培养一个天才的不易。“为了养他,我们一年半载就没吃过一顿肉,全省给他读书了!”
“要不是他,我俩早就可以离开这个破村庄了!”
……他的指尖一边摩挲着画纸,一边无力承受着李春秋带给他的精神压力。我睹视他手中的画纸,虽然看不懂他在画什么,可是从他熟练地运转之下可以看出,他刻画地格外认真。“可是……你并不快乐……”我说。一瞬间,他的眼里亮起了光,是找到了知己的希望的光。“徐泰,你知道什么叫愧疚式教育吗?”
我点点头,学着那些家长的模样说起来:“我省吃俭用还不都是为了你!”
“只要你成绩好,爸妈再苦再累也愿意。”
“为了供你读书,我们天天喝粥!”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精神、情感的勒索。父母会通过示弱、诉苦、甚至自虐的方式,变相惩罚孩子,造成孩子的心理负担,让孩子感到内疚,从而达到让孩子听话,控制孩子的目的。”
从他惊喜的表情里,我可以看出他已经完全向我敞开了心房。“你也被情感绑架过吗!”
我愧疚地摇摇头,“没有,我十几岁就出国了,再也没见过父母。”
空气凝固在一刹,我的心也凉了半截,可表面上还要装做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啊……”李京池掐了一头短小的画笔,继续画起画来,“我很喜欢画画。”
“看出来了……”我慢慢凑近他的身边,开怀大笑,“你家墙上那些画,都是你画的吧,画的真好!”
“可是李春秋认为这是下三滥的玩意儿……”眼眶湿润,李京池想哭却又不敢哭,痴呆呆地坐在瓦片上眺望远方,心里上上下下翻滚折腾,五脏六腑都仿佛挪动了位置。“相比起年级第一的数学天才,我更向往做一位无人知晓的画手,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静静坐在院落里,画上一个下午的秋天……”星光暗淡,朦朦胧胧间只留下一轮缺月,打在李京池的脸上,还有他潦草的稿纸。“他们只会在意你赚得了多少奖状,却从没正眼看过满墙的画……哪怕一眼……也没有……”他腼腆地伸出手指,攥紧手中的笔摇晃起来。“所以你……”“一年多前,这里来了一支写生队伍,他们对满墙的奖状丝毫不感兴趣,相反,他们迷上了我的画儿……”话音未落,李京池打断了我的猜想,眼里布满了璀璨的星星,“从那一刻,我才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肯定!终于活成了自己!”
我瞟了一眼他的画板,一个女人的形象已经逐渐出现了轮廓。“他们鼓励我走出深山,告诉我外面的城市有多么美好,城里人不会鄙视画画的孩子,他们甚至会给孩子们开班、教学、帮助他们考上心目中的艺术大学,在学画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精益求精……”他坚定地看我一眼,似乎想从我的表情中得到答案。“我被他们说服了。所以骗了李春秋,伪造了录取通知书,说是被保送进了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实则报名了艺术班。”
“后来,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哆哆嗦嗦往回挪了下身子,想说些什么,还是欲言又止。“上学一个月生活费500 ,李春秋还在村里玩着他那套内疚式教育。整天在别人面前说没衣服没鞋子,都是别人给的,吃了多少苦总算有回报了。这些话还是邻居告诉我的,说我应该懂点事,既然已经进了城,就不能忘了父母的好。我不吃不喝省着钱,三四百给他们买了衣服鞋子,拿回家,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刚进门,李春秋直接开骂,说我跟着城里的黄毛学坏了。要查我手机,是让我上学的不是买东西的……”他的语气开始带着哭腔,哽咽起来,“他们摔了我新买给他们的衣服,查了我的账单,发现了我所有开销都用在了画具上……”一滴滚烫的泪,浸湿他手中的画纸,滚落下来……月色昏沉,烛影下,李春秋高高抬起自己的右手,将李京池一巴掌摔在地上,踏过他新买的衣裳,将他房间满桌的画纸撕得粉碎。“我让你画!我让你画!”
他连撕带扯,煞红了眼,任凭李京池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皆无济于事,“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是让你给我走出大山,去外面做老板!赚大钱的!不是给你举个破板子画这些下三滥,拿不出手的玩意儿!!!”
“那一晚,李春秋扇了我十几个巴掌,毁掉了我所有的工具,把我锁在房间,禁止我踏进城里一步!”
李京池冲我绝望哭喊着,“他的脸,都被我丢尽了……还不如全家一起去死……”“所以你和他吵了一架。”
“是的,不让我画画,还不如让我直接死了痛快。”
他说话很果决,“我恨的从来都不是他禁止我做的一切,而是葬送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自由选择的权利!”
他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意气风发,说话间甚至都带着一些稚嫩叛逆的孩子气,像是在和这不公的命运赌气,哪怕赌上了自己的命,也从未说过一次后悔。“他们想要我飞,却折断我的翅膀。一边说着条条大路通罗马,一边堵住了我所有的去路,留下一条他们认为最好的人生,让我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可这条路于我而言,根本看不到希望。”
他停下手中的画笔,愣了一愣,缓缓一笑,“美其名为,为了你好。”
我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无助地搂住他的肩,“大人都喜欢这样,用最卑微的姿态,占领家庭关系的最高点。”
“搞定。”
这一刻,他摩挲不停的手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慵懒起身伸了个懒腰,踌躇眺望,欣然一笑,“现在我算是想通了。我尝过生活的苦,也尝过生命的珍惜,现在,我不后悔。人呐!一辈子不要活在规定的日子里,要走过父母没有走过的地方,当我带着信仰决心走下去,这也意味着我慢慢的离这个信仰不远了,大道上有苦有累也有失落。若是退无可退,那便以死明志吧……”这句话,像是说给我听的,更大概率是在安慰自己。“这个送你。”
他转过身,将刚才的画纸折叠起来,塞进了信封送给我,“上次失忆,画的太丑了,这次再送你一副,希望对你有用。”
“这是什么?”
我愣然道。“还记得赵普吗?上次我受了庄善的控制前去刺杀赵普,亲眼目睹了他被撕扯下脸皮的过程。”
他点了点我手中的信封,“凭着记忆,画出了那个凶手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赵普不是你杀的!无脸案的凶手抢先你一步?”
“回去看吧。”
我正要打开,却被他制止,“做个念想,给生活留点悬念。”
我听了他的话,收起信封,歪着头嘻嘻一笑,打趣说:“是啊……回去应该裱起来!”
望着天际那一通波澜似的渺茫光线,李京池的眼里尽是坦然,他抽搐着嘴角,苦笑一声:“徐泰哥哥,给我一个选择吧……我只是想要……一个做选择的机会……”“你的人生,为什么要得到他人应允呢?”
我微微笑起来,也起身看向天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是你啊,李京池,谁都做不了你的主,除了你自己。”
“是吗……”他撕扯下手中带血的绷带,随风零落在空中,飘向远方,“呵呵,真的轮到我自己决定时,反倒胆怯了。”
“李京池,其实我和你一样。咱们都是一路人。”
我朝着他傻呵呵笑:“正像你无法摆脱他人的掌控,我……又何尝不是呢?无法摆布自己的命运,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结束这个故事,是必需品,更是牺牲品。明明很想拥有自己的人生,做自己的主宰,却不用什么都知道,永远活在对未知的恐惧中……”“没想到啊……都是被命运戏耍的可怜人。”
他翘起了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苦涩的感觉由心底升腾,“我李京池这一辈子。生,被父母禁锢;死,被贼徒控制;为数不多的两次选择,都在决定生死。”
我紧张地瞥了一眼手表,“李京池……”“天亮了……”他挣开双臂贪婪地拥抱鱼肚白的天空,“好久没见过这么蓝的天空了……”是的,须臾烛在没有灯油的情况下燃烧了一整晚,蜡油像是他心中苦涩的泪,一滴接着一滴滚落至烛台前,墨尚卿在须臾烛前守了一整晚,透不过半缕清风,只为护住他最后的一丝宁静。很快,熊熊的火焰燃尽了他碧蓝透亮的最后一丝光泽,李京池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透明。久久仰着头,静谧地呼吸沉稳而又轻缓。转过身,朝我舒心地笑,开怀地笑,就算燃尽了烛光,融化了自身,依旧是不忘那一抹灿烂如远处朝霞的笑……“请允许我……死在黎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