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内陷入了混乱。 本该进入全麻状态的病人竟然有了苏醒的迹象，而他脆弱的脖颈此时却只有前半部分被固定住，后颈部的皮肤、肌肉被人为的切割开来，肉眼即可看见完全断裂开来的露骨和脊椎。 可以说，他的头颅此时已经几乎失去了和身体的联系，一旦他的肩膀动作稍微大一些，他的脑袋就有可能从手术台上滚落下去。 “王涛快一点，扶住他的脑袋！”
楚良在那边催促着。 王涛这下子不敢再犹豫了，立刻跪在病人的头前，隔着绿色铺巾扶住了病人的脑袋。 双手拖着一个即将掉落的头颅是什么感受？ 王涛不敢去细想，但双手隔着绿色铺巾触摸到病人温热柔软的头颅，这种感觉他却无法忽视，仅仅十几秒，他的双臂肌肉就因为高度紧张而开始紧绷僵硬，跪在坚硬地面上的膝盖开始颤抖起来。 这不仅仅只是一个脑袋，这是一个病人的生命。 “稳住，给我争取一点时间。”
楚良道。 “好，好的，楚老师我尽力。”
王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楚良看到神情紧张的王涛，内心不由得一沉，他抬头看向二楼观摩室，可所有人都在躲闪他的目光，就连窦强也低着头，不敢和楚良直视。 “压力太大了吗？连王涛都紧张成这样，估计等他坚持不住了，应该没有人敢像他这样托住病人的脑袋了。”
而且说实话，换做其他人来托脑袋，楚良还真是有些不放心。 失去了颈托，失去了后颈部的皮肤、肌肉，病人此时的脊髓已经处在极度危险的状态，但凡病人的脑袋倾斜一点，他脆弱柔软的脊髓就有可能会严重受损，里面的31对神经一旦损伤，那就是终身残疾，这种从根源神经上的打击，谁来也没有办法扭转。 原本就已经非常复杂的手术，此时又再一次遇到了更大的麻烦，在场的众人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一头乱麻。 “麻醉，他这种情况能好转吗？我要不要等你一会儿？”
楚良问道，如果有的选，他是真的不愿意在这种不稳定的情况下去触碰病人的脊髓。 “对，对不起楚主任，情况恐怕只会越来越差。”
麻醉医生这时候却说出了一个所有人都不想听到的坏消息。 骨科老总暴躁如雷道：“你搞什么玩意儿？这种级别的手术，你竟然说这种话，你不行就换人来，老子在手术台上干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手术做到一半，病人会突然醒过来的！”
麻醉医生冷冷道：“那你干了二十多年，又做过几台体内斩首的手术？”
“我……”骨科老总一时语塞。 体内斩首的病人实属罕见，这台手术又几乎没有准备的时间，病人长时间处在极度恐慌的状态下，竟然对于麻醉都产生了影响，这是谁也无法提前预想到的。 楚良这时候皱眉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MDT手术往往就是这样，突发情况一个接着一个，术后有的是时间去总结经验教训，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赶紧把手术做完！”
王涛一脸煞白的点点头，哀求道：“赶紧的吧各位，我快撑不住了。”
骨科老总赶紧说道：“你可得撑住了，千万别松手，这人现在反应很大，等会儿我们动刀子，他他万一扭扭脖子，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别废话了，赶紧的！”
王涛这个榆木脑袋此时都忍不住有火气了。 千万别松手？ 你站着说话不腰痛是吧。 你试试托着一个病人的命试试看，你看看这份重量到底有多重！ 时间所剩无几，手术却才刚刚开头，楚良深吸一口气，不再抱着等待的想法，决心要趁着王涛还能坚持的时候，尽快把手术结束！ “开始吧。”
楚良低声说道，手上拿起了骨钉，开始将断开的颅骨和脊椎连接。 临床上对于骨科医生的形容就是木匠。 别的科室医生开手术，器械包一打开都是琳琅满目的精密器械，而骨科的器械包一打开，却都是锯子、老虎钳、电钻…… 主打的就是一个风格突变。 而就在这么大开大合的骨科里，却又有一门特殊的专科，需要主刀医生粗中有细，要有能用电钻在豆腐上雕花的本领。 这就是至少需要十年沉淀才能入门的脊柱外科了。 只见楚良手上拿起了一个沉重的电钻，电源接通，电钻的前端发出粗重的轰鸣声，前端的螺纹瞬间飞转起来，化为虚影。 而紧接着，他便将钻头对准了病人的脊椎骨，缓缓地靠近过去…… 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而跪在地面上的王涛更是瞪大了眼睛，双手下意识用力夹住病人的头颅，唯恐在这种巨大的刺激下，病人会剧烈地挣扎起来，脑袋滚地。 可奇妙的一幕就这么发生了，轰鸣声依旧，但钻头在接触到病人的骨质之后，却有一种泥牛入海的感觉，王涛并没有感觉病人的头颅产生什么巨大的共振，这让他的如临大敌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楚主任是骨科出身？”
二楼观摩室内，有钻研骨科的大牛忍不住提问道。 “急诊科出身，手术做的比较杂，当年庐州的几台比较有名的断指再植手术，都是楚老师操刀的。”
王勉院长在一旁介绍道，语气很平淡，并没有一丝炫耀的意思。 但事实上，这些话语本身就是最大的炫耀。 一个急诊科的医生，竟然能在骨科手术领域有这么高深的造诣，这让那些在骨科深耕了多年的骨科专家情何以堪？ “就这打孔的技巧，普通人没个十几年的练习，根本摸不到门道，这也是脊柱手术最难的地方，用最粗暴的方式做最精细的手术，讲究的就是一个手指上的控制力！”
楚良也很满意自己的这次打孔，高压之下，反而逼迫出了最强大的自己。 在无人可以窥见的椎骨内部，钻头钻通了坚硬的椎骨，但却又在脆弱的脊髓之上稳稳停住，钻头顶端距离脊髓的距离几乎肉眼无法分辨，但高温的灼烧依旧让脊髓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损伤。 这是必须要付出的牺牲，就连楚良也无法避免。 “还好有神经系统解剖图谱，虽然无法避免要损伤脊髓神经，但至少我可以选择损伤哪些。”
楚良眼神微动，31对神经如同闪烁着荧光的触手一般，在泛白的脊髓里隐约可见，而对于那些关系到运动、呼吸、心跳等重要的神经，楚良尽可能的极力避开。 而对于某些不是那么重要的神经，楚良就只能拿它们开刀了。 做手术就是这样，总要有所取舍，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完美的手术，但怎么做一台不完美的手术，其实也是一门学问。 钻孔，钉骨，取骨，加固…… 楚良践行着自己并不完美的手术理念，然而呈现出来的效果却让在场众人都为之震撼。 “很奇怪的感觉，这台手术……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完美，很多地方其实都很粗糙，更别说没有提前做好评估，病人书中麻醉苏醒这种严重失误了，但跌跌撞撞做到现在，头竟然就这么接上了？”
骨科大牛诧异道。 “但脊髓的损伤还是没有办法避免，这个病人活是活下来，能不能站起来就说不好了，哎，这是手术，但又何尝不是人生呢？哪能总是一帆风顺，总有时候会不如意，会遗憾失落，会失去很多。”
“这台手术已经很精彩了，除了省二院，庐州还有哪家医院能有这份底气和当担，愿意为一名体内斩首的病人做手术？”
掌声缓缓响起，就连之前一直反对省二院代表庐州参加百强医院榜的医生也默默鼓起了掌。 为了这台并不完美的手术鼓掌。 坚持了许久的王涛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地松开了病人的头颅，一屁股瘫倒在地上，双臂僵硬到已经无法伸直。 而失去了最坚实的支撑，病人的头颅缓缓地倾向了一侧，但这一次他的后颈处已经有了缝合完整的皮肤和肌肉牵拉，同时内部的骨质也已经重新接续上，再也不可能发生头颅滚地的骇人场面了。 手术暂时告一段落，消息很快就在庐州这个不大的城市里传播开来，于是对于庐州省二院是否有资格参与到今年百强医院榜的评选中，一时间却众说纷纭，引发了巨大的讨论。 有人就说了，如果连省二院这样的医院都没有资格代表庐州，那到底什么样的医院有资格呢？ 接头手术放在全国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手术、复杂手术，省二院在缺乏术前准备的情况，临时急诊手术，却依然完成了手术，保住了病人的性命。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它的优秀嘛？ 可反对的声音也不少，他们就说了，省二院再优秀也不过才两三年的底蕴，如果他可以代表庐州，那已经在省级三甲医院位置上呆了十几年的老牌医院又算什么？ 难道几台复杂手术就可以代表一切吗？ 难道十几年的努力耕耘还不如一个才升上三甲不到三年的医院？ 年轻的医院充满潜力，但百强医院榜这么重要的评选机会，三年才有一次，用它来给年轻医院成长，是不是有些太儿戏了？ 反正争论就是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都是在自说自话，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争论到了最后，往往就变成了争吵。 有人就很尖锐的说道：“等于你们所谓的评选名额就是看年资咯，那你们去海阳市场挑几只王八算了。”
其他人立刻争锋相对道：“那按照你们说的，不就是要看手术做的怎么样嘛？据我了解，这台接头手术其实也做的一般吧，那个主刀医生是个急诊科医生，却主刀了一台骨科里面最复杂的脊椎手术，脊髓损伤似乎挺严重的，病人能不能站起来还是两说呢！”
“你太夸张了！”
“是嘛？我怎么感觉是你太理想化了，接头手术，而且术中还出现了病人苏醒的情况，主刀医生还是一个急诊科医生，我说实话，我都怀疑这个病人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你尽扯淡！”
“我这次还真就较真了，我等会儿就去省二院监护室，谁跟我一起去看病人！”
“我去！”
“我也去。”
“我和你们一起去！”
谁也不知道第一个提议要去庐州省二院的是谁，但人群却越聚越多，最后竟然有二十多名医生浩浩荡荡来到了省二院。 “你们是干什么的？”
监护室的医生看到突然来了这么一群人，一开始还以为是有纠纷，病人家属过来要找个说法呢。 可没想到很快他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这几位都是庐州有名有姓的医生，他见到对方都要老老实实尊称一句老师。 “带我们去看看那个体内斩首的病人！”
有名头发花白的医生说道。 “这……”监护室医生有些犹豫，说是要请示一下领导才行。 “请示什么，平时你们主任请我们来我们还不一定愿意来，我们又不是来找茬的，就是想看看那个体内斩首的病人，看一眼我们就走，你快带路！”
有脾气暴躁的医生催促道。 监护室医生匆匆发了一条短信，然后硬着头皮带着一群不能惹的大佬进入到了监护室内。 来到病人的床边，在看到病人后，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发愣。 “这就是那个体内斩首的病人？他，他在看书？”
只见病人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神态极为专注，就连这么一大群走到床边他都没有抬一下眼皮。 “嗯，他这段时间恢复得不错，平时我们还会搀扶着他走走路，不过体内斩首毕竟很罕见，谁也不知道后续会不会有并发症，楚主任的意思是继续观察三天再转到普通病房。”
监护室医生在一旁解释道。 “他还能下地走路？不是说书中损伤到了脊髓，他下半身瘫痪了吗？”
有人惊讶道。 “这恐怕是谣传吧，今天早上他还下地走路了，我亲眼所见。”
监护室医生道。 一时间众人的表情各异。 震惊、难以置信、羞愧、以及得意微笑。 但最终，所有人的脸上都忍不住浮现出了同一个表情。 疑惑。 大大的疑惑。 “那台手术不是做的并不完美吗？脊髓不可避免的损伤了，到底损伤到哪里了？我看他现在很……很不错啊。”
病人这时候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大部头，他缓缓放下书，脸上露出一丝恰如其分的微笑，然后看向监护室医生问道：“请问，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他们都是庐州市有名的医生，过来看望你的。”
监护室医生道。 “哦！”
病人立刻惊喜的点点头，然后环顾了一群众人，微笑道：“真是谢谢各位医生关心了，我这条命多亏了各位。”
“哦，哦，和我们其实关系也不大。”
“呵呵，确实。”
“你要谢的话，就去谢谢省二院的楚主任吧，是他给你做的手术。”
众人一时间有些羞愧，同时心中的困惑不由得更大了，于是大家纷纷转头看向监护室医生，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切实的答案。 只听见监护室医生思考了片刻，然后低声说道：“这台不完美的手术确实让他失去了一些东西，其中最主要的，应该就是愤怒吧。”
“手术让他从一个易怒的人，变成了一个很安静，很知道满足，这……我其实也不太确定，这到底算不算手术的并发症，算不算一个坏事……” 说起这件事，监护室医生也显得十分困惑，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