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绿豆大小的烛光,给这漆黑的石室带不来一丝安宁,反而又多了几分阴冷。光亮所及的地方,除了能让人看到一本古书上的几行小字,便是半张恐怖的干尸脸。那干尸脸似乎正在浏览那本古书,边看边端起一旁的酒杯,时不时的呷上几口。突然,灯苗毫无征兆的摇曳了几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干尸脸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还是翻看着手里的书卷。“师尊,弟子回来了。”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语气中带着敬畏和些许得意。然而,一只只剩下森森白骨的手,竟然凭空出现在男人的脖子上。尖利的指甲扣住他的咽喉,只要在用力半分,便可将喉咙捅个窟窿。“师……师尊,是我啊,您这是干什么啊……”听到男人有些惊慌的喊声,干尸却连头都没有回,又翻了两页书卷,才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你随我修炼术法,研习武艺,如今也有十八年了,怎么连自己的气息还难以掌控?”
说着,干尸的手随便一抬,那原本豆大的灯苗暴涨如炬,瞬间将不大的石室照的亮如白昼。光亮下,那中年男子的面容赫然显现,正是十八年前,阴差阳错掉到这洞穴古墓里的洪佐。“你刚从悬魂阁下来,我便知道你回来了。天下修习道法之人众多,强于你者何止千万。若是坐在这里看书的不是我,而是你的仇家,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干尸又翻了一页,缓缓合上书卷,又若有所思的说:“若都像你这般心思简疏,恐怕这道海江湖,也就没那么多恩怨纠葛了。”
随后,干尸咳嗽了一声,那悬停在洪佐脖子上的白骨爪,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师尊,您老人家哪儿都好,就是太小心谨慎了。”
洪佐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干尸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抓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咱们这阴环冢有踪无影,内部阵法犀利,那些只会仗势欺人的番僧和江湖宵小连找都找不到,更别说进来了。再说,如今那蒙古人大势已去,眼下都在忙着对付一路北上的吴王大军,哪里还有心思找咱们的麻烦!”
他端起酒杯,抿了两口继续说:“哦对了,我已经送那阿鲁海牙归西了,没了主将,江淮一带的元兵必然溃散,我打算过几天就收拾一下,启程前往大都。说不定能在朱元璋攻下大都之前,便取了那皇帝的狗头!”
“诸如国运更替的大事,岂是你能凭一己之力可为的?你以为那皇宫大内,果真全是酒囊饭袋不成?”
干尸哼了一声,“我收你为徒,一是引你归于正道,二是盼你替天行道,三是望你参悟大道,将我阴山一脉道法发扬光大,改变世人对控阴纵鬼之道的恶念与谬议,可不是让你一心想着报仇,堕入魔道的。阴山静心诀,你可有每日背诵吗?”
“师尊教导的是。弟子深知,道无善恶法无左右,成道成魔,皆在人一念之间。弟子每日自省,不敢怠慢,虽有家仇,但道心却不敢忘。如今南军势如破竹,我看蒙古人的气数已尽,不出一二年,说不定就会逃回漠北,改朝换代。但凡乱世,必有妖邪孽鬼作祟,旁门左道害人。此时若能趁机抑恶扬善,铲除奸邪,必能在大都一带广受赞誉,扬我阴山道威。”
洪佐恭敬的站起来,对着干尸正经的说道。见洪佐如此,干尸微微点了点头:“嗯……你去一趟大都也好。数十年前,大都之地也有一脉阴山道众,你此去可打探一二。若此脉尚存,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便又打开书卷,继续阅读起来。“弟子明白!”
说完,洪佐起身向着干尸深施一礼,便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从来到这阴环冢,洪佐已经度过了十八个春秋。每日便与这干尸吃住在一起,跟随干尸修炼阴山术法和武艺。在与师尊修习生活中,洪佐渐渐得知,这干尸乃是东晋时人,姓田名衢,幼年入茅山学习道术。他自幼骨骼清奇,悟性极高,无论是术法修为还是道门感悟,都是出类拔萃,深得茅山掌教的器重,乃至在一众师兄弟看来,都是下任掌教的不二人选。不过,茅山一脉主张除魔卫道,道法精妙无穷,驱鬼破邪自不在话下,但针对活人却几乎没有什么作用;即使有,也大多被道门封为禁术不可使用。田衢在除魔卫道却逐渐发现,与那些死后不愿投胎的怨鬼孽魂相比,心怀恶念的活人比鬼更可怕,而很多妖邪,也都是受到旁门左道的胁迫而作恶。恶人不除,邪患难绝。在这样的心念下,田衢开始偷偷研读茅山派的禁术,并将其用于诛杀妖邪背后的恶人。然而,他的行为却激起了除掌教外,所有茅山长辈和弟子的不满,认为田衢持术伤人,与道门教诲背道而驰,是毁师灭道的大罪。掌教无奈,只得将田衢赶出山门,永世不得踏上茅山半步。不过在临行前,掌教却偷偷交给田衢一封信,让他去湘西隽云山,投奔一位叫景隆真人的道士。田衢找到景隆真人,道士看信后哈哈大笑,又见田衢确实是修道的苗子,便收田衢为徒。这景隆真人修习的乃是阴山一脉的道术,精通纵神弄鬼、以术伤人的本领。但他同田衢一样,同样认为术无善恶,全在人心。对于田衢希望借助道法惩治恶人的观点十分认同,并将一身本事尽数传授给田衢。田衢得到高人的指点,将茅山道术与阴山术法巧妙融合,竟然大有所成。在师尊景隆真人仙逝后,田衢自号“垂阳子”,不仅驱鬼镇邪,还制服了一大批利用邪术祸害人间的败类,一时间垂阳子威名四起,旁门左道望风而避。然而,对于师尊垂阳子为何会从东晋活到元朝,又会变得这般模样,洪佐却知之甚少。每次问及此事,垂阳子便不愿多谈,只说自己修仙走火入魔所致,同时还会严肃的叮嘱洪佐,无论是修仙还是做人,都要懂得顺其自然,心怀坦荡,切勿逆流而上,痴心妄想。三日之后,洪佐拜别垂阳子,离开阴环冢,催动神行之术,几天便来到了元朝的都城——大都。此时的大都阴云笼罩,人人自危,而宫廷内自从右丞相脱脱被贬致死,就一直内斗不断。惠宗皇帝整日荒淫不理朝政,导致朝廷昏暗,腐朽不堪。洪佐便在一处破败的道观安顿下来,以道士的身份为都城百姓驱除邪祟、惩治恶人,一边暗中观察局势,秘密打听此地阴山派支脉的下落。果然不出洪佐所料,在大都没有过上一年,世间便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至正二十八年初,朱元璋一举荡平陈友谅、张士诚等势力,在应天称帝,立国号为明,建元洪武。随即在当年八月,明军攻克大都,元惠宗北逃,元朝在中原的统治宣告结束。然而,中原虽定,但战事并未平息,朱元璋鉴于北宋末年燕山一带在两年之内得而复失的前车之鉴,决定继续北伐,大都和燕云十六州一带战云弥漫。一些心术不正且身怀异术的术士,更是在这样的乱世,以神鬼之能害人敛财,甚至夺取人的精魄修炼邪术。这天,洪佐正在房中看书,突然听门外一阵喧哗哭喊之声,便走出门外查看。只见七八个平民打扮的父老跪在门外哭啼,请“洪神仙”相助。洪佐看他们衣衫褴褛,满面灰尘,知道是远路而来,便将他们请进了道观,询问众人找自己何事。几个村民互相看了看,最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向洪佐深施一礼说道:“我们都是此处往东三十里童家湾的人,小老儿我叫童全,是这童家湾的里正。这天下大乱,黎民百姓本就苦不堪言,如今还有水鬼蛟人作祟,左道旁门残害,更是没有活路了。我们听说这大都有位洪神仙,专门做驱邪除恶的善事,所以我们几人斗胆前来相请,万望仙长能发发慈悲,救救我们童家湾百十号人命吧!”
说完,几个人老泪纵横,趴在地上磕起头来。“众位乡亲不要悲伤,有事说事,你们哭个什么嘛……”洪佐平素性格爽朗,玩世不恭,最见不得人哭哭啼啼,于是赶紧将那个叫童全的老头搀扶着坐在椅子上,又让其他人站起来,请童全把事情的经过详细的说了一遍。原来,这童家湾是大运河畔的一处村落,村民大多以捕鱼为生,同时也做船家,摆渡两岸客商。虽然清苦却也能果腹。就在半年前,大都周围战乱四起,也波及到了童家湾一带。为了争夺运河,保证物资供给,明军和元军经常再这一带发生战事。昔日的运河被鲜血染红,不少被泡的肿胀的尸体顺流而至,堆积在河湾,腐臭的味道离得很远就能够闻见。起初人们闻之欲呕,触目惊心,但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毕竟身逢乱世,命如草芥,自己能活着便好。见有尸体,村民们就自发在浅滩上挖坑,将这些士兵的尸体草草掩埋了事。然而后来人们发现,不少尸体的身上都有铜钱。如果运气好,还能找到金银首饰。所以,一些胆大的村民开始从这些死人身上打起了主意。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村民壮起了胆子,连老人和妇女都加入了搜刮尸体的行列。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那些还没来得及搜刮的浮尸,竟然在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甚至不少已经掩埋的尸体也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个被掘开的坟坑。人们虽然惊讶,却也没多想,只是惋惜这种不劳而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然而就在当夜,便有人发现那些早就死透的尸体,竟然都歪歪斜斜的从水里走了出来,在浅滩上漫无目的的徘徊,随后便挖开浅滩,将里面的尸体也拽下水去。渐渐的,人们发现那些死尸行走的范围越来越大,慢慢靠近了村子的范围,甚至会步路蹒跚的追逐夜行的路人。终于有一天夜里,几十具腐尸冲进了村子,将村里的猪狗全都撕裂,掏出内脏大口的啃食。甚至有一户人家没有关好大门,被腐尸钻进屋子啃了个肠穿肚烂。恐惧的氛围笼罩了整个村子,人们首先想到将此时报告官府。但官府此时都被眼下的战事弄的焦头烂额,谁又会管几个百姓的死活。村民又想请附近的和尚道士来超度,结果这些人不是见势不好溜之大吉,就是被腐尸生吞活剥。时间一长,连和尚道士一听童家湾三个字,都把头摇的向拨浪鼓一样。半年多来,腐尸吃人的事不但没能解决,还搭上了村民很多的银两。正当人们商量着放弃童家湾,去别处逃难的时候,几位仙风道骨的道士来到村里,声称有办法制服这里的孽鬼。但他们要价颇高,是以前那些和尚道士的几倍。大家斟酌再三,还是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毕竟这大运河也养活了几辈子的人,如若能恢复往日光景,钱还是有希望赚回来的。得了钱财,这几位道士开始结阵做法。这些人果然有些法术,当天夜里,那些腐尸刚从水中冒出头来,脑袋上就燃起了熊熊火焰,尖叫着跑回水中。村民们都对这些道士感激涕零,拿出最好的饮食招待他们。就这样,人们度过了几个月。然而,只要道士晚上不做法,那些腐尸还是会跑到岸上作乱。村民们只能每晚都雇佣这些道士守护村子。不过,这些村民也不是财主,很快本就不多的积蓄就见了底。村民们恳求道士们给这些腐尸来个斩草除根,这些道士却说:“你们贪图银钱在先,已然触怒了死者的恶魄。事情至此,都是你们的贪欲,致使亡魂不散,怨气冲天所致。如果不是我们每日做法护佑,你们早就没命了。若要我们斩草除根也行,我们会一种引葬之法,可将这些尸鬼彻底超度,但必须要有三岁幼童的心头之血为引,才能启动阵法。”
人们起初怒不可遏,但道士们没有做法的当晚,那些腐尸就疯了一样冲进了村子,七八个村民被腐尸连啃带咬的拖进了水里。众人无奈,只能在里正童老汉的主持下,让有孩子的家里抽签,抽到谁家,谁就要将孩子交给道士拿去做法。那些道士也不客气,直接将孩子带走,说是取血布阵。村里有个蒙古人,名叫吉达。是在出事之前,被村民当做浮尸从河面上捞上来的。可当人们准备搜刮的时候,这人却突然睁开了眼,把搜刮他的村民吓的半死。发现此人没死,于是便有好心的村民将他收留下来,调养身体。后来人们才发现,这人是蒙古人,却能说汉话。他感念村民的恩情,决定在村里住了下来。这吉达有些本事,身手不错。若是有十个八个土匪想抢劫村子,被这吉达几下就能打跑。在出事之后,吉达一直劝说村民不要相信那些道士,但村民们还是觉得九十九拜都拜了,若是真能拯救这童家湾,就算豁出去几个孩子也值得一试。让人没想到的是,就在道士们布置引葬之阵的夜里,一个道士正要将尖刀捅进孩子的心口,这吉达突然从暗处窜出,将道士打翻在地,夹起孩子跑了,几个道士立刻追了出去,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将吉达打翻在地。那些道士推说村民没有诚意,派这个莽汉来夺孩子,给多少钱也不管此地之事了,然后便扬长而去。当夜腐尸再次爬上岸,只是村民们都早有防备,各个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第二天一早,童老汉就和几个村中管事商量对策,其中一人听说大都有位姓洪的道士很有手段。童老汉听说二话不说,便带着几人来到了洪佐的道观。洪佐听完,沉吟了片刻,他没有去多问那些水鬼腐尸的情况,而是直接问道:“老人家,你可知道起了那些道士的来历?”
童老汉想了想,颤颤巍巍的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啥,我就记得,他们说……他们是阴山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