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虽结庐帝陵之前,但她在大晏仍是极有威仪和权势,她要见谁,岂有不让之理? 赵胤面色不变,“今日已晚,明早为殿下安排。”
宝音点点头,微微一笑,又寒暄了几句家常和军中之事,赵胤都有问有答,不多说一句,也不少说一句,再有白马扶舟偶尔再插两句话调节气氛,倒也自在。 整个屋子里,只有甲一和时雍沉默。 时雍是没机会和身份开口,而甲一是不愿意开口,那一副沉默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时雍眼角不时瞄他,想到自己对人家儿子做的事,其实有点狗……她心虚。 不多会,大黑进来了。 默默地走到时雍脚边,躺下,下巴搁在她的革靴上,睁着眼睛看众人,那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它才是这屋中的老大,其余尔等都是凡人。 时雍一动不动,由它躺,宝音却在看到大黑的时候就笑眯了眼,话题也顺势就带到了大黑身上。 “本宫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机灵的狗。”
她朝大黑招手,“来,大黑,本宫身边来。”
时雍斜了大黑一眼,见它躺着懒得动弹,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多谢长公主垂爱,这狗子不懂规矩,回去我定要好好罚它。”
宝音怔了怔,笑起来,“它哪里会懂什么规矩?”
时雍轻笑,“是呀。长公主喜欢它,是它的福分。可这狗却不知好歹……我本该将它赠给长公主,可是它未必懂事,万一冲撞了公主,那我就罪过了。”
听她说了这么多话,宝音似乎琢磨出了话里的意味,望了素玉一眼,沉下眼皮。 “素玉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时雍道:“素玉没说什么,长公主愿意收养我家狗子是我的荣幸……” 宝音道:“荒唐!狗是有灵之物,它视你为主,本宫岂能随意讨要,夺人所爱?素玉!”
素玉站在边上本没开口,闻言低头跪下,说得小小声声。 “奴婢看殿下很喜欢大黑,几次念叨,若这是您的狗就好了……” 宝音沉下脸,模样儿极是吓人,“本宫只是一说,你竟妄自猜度,胡嚼舌根。何姑姑,带素玉下去,掌嘴五十。好好管教,引以为戒。”
话说得这样重,已无回旋余地。 素玉磕头谢恩不敢求请,也不敢分辨半句。 何姑姑瞪素玉一眼,把她带了下去。 本是个小插曲,掌嘴五十也不算重罚,却教时雍见识到了皇权下的人命之贱。 她此刻虽是坐在这里,可归根结底她同素玉没有什么不同,也只是奴婢之身,要打要杀,全凭主子心意,哪怕素玉这般,本意是想讨好主子,为主子谋划,结果也是一样。 时雍望了一眼赵胤。 心里忖道:在赵胤心里面,她同这些奴婢是不是也一样低贱?而她对他的那些玩笑和引诱,在他眼里,是否只是一个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女子耍弄的小心机? 赵胤低头喝茶,面色沉静,恍若未觉。 宝音处罚了素玉,看时雍不吭声,微笑道:“你别紧张,本宫有自知之明,这狗子,便是你舍得给,本宫也是养不熟的。”
说罢,她还看了大黑一眼。 “是不是呀,小机灵鬼?”
大黑尾巴抬起,像扇蚊子一样摆了几下,脑袋没有动,只是眼睛斜过去,看着长公主。 这漠视的小眼神对长公主之尊简直就是冒犯和大不敬,可谁让大黑是条狗呢?那一瞥竟把宝音逗乐了。 “你们看,它可瞧不上我喽。”
时雍看得出来,长公主对大黑是真心喜爱,歉然道: “殿下勿怪,这狗十分懒,趴在这里,就不爱动了。其实啊,它心里可明白了,晓得殿下对它好,这才恃宠而骄呢。它若是不喜欢殿下,定是不肯坐殿下车驾回来的。”
宝音听了这话,脸上添了几分笑容,指着大黑道:“真是个狗精!”
再聊几句,长公主便有些乏了。 “深夜前来,倒是扰了你们休息。不早了,都回去睡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儿再叙。”
时雍第一个站起来,“是。小人告退。”
赵胤和白马扶舟随着起身,也告辞离去。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甲一。 宝音叫住了他,眼里有笑,“你可瞧明白了?阿胤当真对这女子有情?”
甲一刚才不吭声,看了半天也没有瞧出什么名堂,闻言摇了摇头。 “这孩子心思深,瞧不出什么异样。但依我看,那不是个安分的女子。”
宝音道:“你也别想太多。天命、天数、天道……一切皆有定律。我父皇母后如此有能为之人,最终也掌握不了命数,何况你我?且行且看吧。”
说到此,她无声地笑了笑。 “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有些唏嘘。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想当年,我也曾被人称着不安分的小魔女呢。”
那个为了嫁给阿木古郎,趴在父皇母后殿前痛哭一夜的女子,那个用尽万般手段最终却只能把他越推越远的女子,那个让他临死都不肯再踏足大晏的女子,又何曾安分过呢? 甲一看着她,欲言又止。 “阿胤与旁人不同……” 宝音轻笑,“你是说道常那秃驴……咳!那大法师的话吗?”
见甲一不语,宝音又慢慢地笑。 “道常都死去多少年了?他连自己怎么死都算不到,怎会算得到别人的命数?佛法之道,道在问心。万般皆是红尘呀!为人父母,若是无能为力,不如不为。能悟是他的命,不能悟也是他的命。来也空空,去也空空,数十载光阴,不过一瞬,若能轰轰烈烈爱上一场,便是应了因果又如何?虚无罢了。”
甲一道:“殿下有所不知……” “我不知,那你可告诉我呀。”
宝音本就有些愁绪,借了这话题,便有点不悦了,“阿胤出生那年,我就觉得你和父皇遮遮掩掩,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甲一被问住,当即低头,“并无隐瞒。”
宝音笑道:“谅你们也不敢。便是父皇有意骗我,也不敢骗母后的。”
甲一头也没抬,“是。殿下早些歇着,微臣先行告退。”
宝音闻言拉下脸,不高兴地扫了他一眼。 平常在天寿山毗邻而居,她就很不愿意见甲一,因为他永远是这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从不交心,从不多说一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下去吧。”
甲一拱手退下。 走出小院,他望了望夜下的卢龙塞,径直走向赵胤的营房。 —————— 卢龙塞里的暗流和机锋,时雍不知情。 大黑回来了,长公主也没有强求索取她的狗,时雍已是圆满,旁的事情,想一想也就过去了,并不在意。 晚上回去,她让春秀做了个狗窝放在床下,看了狗子许久才闭上眼睡过去。 第二天起来,大黑却躺在她的脚边。 天太冷了,这家伙机灵着呢。 时雍脚趾头在它身上踩了又踩,“看把你脏得,脸皮可真厚啊!”
大黑抬头看她,不满地打个呵欠,又趴下去,看样子是累坏了。 时雍让春秀去灶上给大黑要了些吃的,便去看朱九。 朱九已经醒来了,在侍卫房里,一群人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大青山历险记。 得了赵胤吩咐,朱九每天都在找狗,那地方离兀良汗驻营地不远,简直就是阎王殿前跳舞,凶险万分。朱九找了几日,没有找着大黑,倒让他摸掉了几个兀良汗的暗桩子,为赵胤领兵救时雍提供了便利。 除此,他还找到了一个山洞,与之前他们捣毁的邪君山洞有些类似,朱九怀疑是邪君的另一个窝点。不过山洞已然废弃,他进去没有发现人,也没有找到狗,而是中了里头残留的毒瘴,待他发现不对,仓皇逃出来准备骑马离开时,很快就晕过去了。 接下去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侍卫房里,他以为是死而投生,再三问自己死了没有。 得知是大黑把他带回来的,朱九又羞又愧,当场表示要从自己的伙食里抠出一半喂养大黑。 毕竟深山老林里晕过去,马儿不一定能把他带回来,若是遇上狼,野兽,或者兀良汗士兵,那他此刻就真的死透了。 侍卫们都在恭喜朱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时雍听了却在想,那个邪君弃在大青山的山洞,不会只有一个吧?最关键是,邪君到底死了没有,若是没死,又去了哪里? ———— 宝音长公主起床用过早膳,便宣了乌日苏来见。 屋子里备了炉火和吃食,长公主屏退左右,只留何姑姑在旁伺候。 “大皇子请坐。”
乌日苏出使大晏时,曾一心想要求见宝音长公主,可是他下了两次拜帖,都被宝音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长公主会来卢龙见他。 “殿下安好!”
乌日苏先以兀良汗皇子的名义朝宝音行了个礼,却没有依言坐下,而是端端正正走到宝音面前,撩袍跪下,又朝她行了个全礼。 “小侄乌日苏拜见姑母。”
没想到他会这般称呼,宝音面色微变,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收起, “谁让你这么叫本宫的?”
乌日苏头也不抬,“我的祖父,阿木古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