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排和第四排木屋之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两个光头汉子在过道口守着,用水煮的蚕豆下酒。看到王换时,两个光头报以微笑,并且让开了路。顺着过道一路走到底,有间大些的木屋。王换推开门时,里头坐了十多个人,都在抽烟喝酒,烟气大的能把人熏死。“阿弟,这里太脏,待不得客,平日很少请你,只是怕你嫌弃。”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坐在桌首,冲着王换笑。男人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到下巴的刀疤,这条刀疤让男人破了相,不笑还好,一笑起来,脸庞便像是要顺着刀疤裂开,很是吓人。王换认得这人,对方叫阿苦,是西头鬼市苦田人的首领。“我也是乡下出来的,小的时候,总在烂泥塘里玩,这里比泥塘干净多了。”
一群人都在笑,有人手脚麻利的腾出位置,又用桌布将凳子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王换坐下之后,大部分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阿苦,还有阿苦身边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山羊胡子是阿苦本家的表哥,也是苦田人的师爷。苦田人一般都是胳膊粗,脑子小,需要有人来做用脑子的活儿。王换来之前,阿苦和师爷在喝酒,老白干,还有水煮蚕豆。“食坊那边有牛肉,选张福记那家,肉很烂,又入味。”
王换捻了颗蚕豆,说道:“半斤牛肉一斤酒,吃完喝完,就是神仙。”
“我们苦田的地,只能种蚕豆,别的什么都不长,从小到大,吃的最多的,就是蚕豆,牛肉,我不吃,我怕吃惯了牛肉,以后再沦落到天天吃蚕豆时,便吃不下了。”
阿苦推过来一杯酒,脸上的刀疤在灯火的映照下,隐隐闪着一缕金属般的光泽:“蚕豆下酒,是最好的,除了水煮,还可以油炸。”
王换喝了酒,最劣最便宜的老白干,喝下去的时候,像是一把刀子割着喉咙,吞到肚里,像是一把火在燃烧。王换知道,苦田人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于西头鬼市,自然有他们的长处。每个苦田人,都极为自律,近乎苛刻般的自律。他们赚了钱,从不乱花,一年四季,无论生意好坏,无论进账多少,永远都只吃苦田产的蚕豆下酒,只吃最便宜的素面。他们没有娱乐,除了赚钱,就是睡觉。“血鬼的事,我听说了。”
阿苦喝了口酒,鼻子眼睛嘴巴,似乎都聚到了一起,皱着眉头说道:“那天,他去拆你盘之前,还来这里同我讲过,龙头要加奉例,加两成。”
“你肯加吗?”
“你说呢?”
阿苦咧嘴笑了笑:“我们苦田人,平时吃蚕豆还要一粒一粒数清楚,生了虫子的,闭着眼睛也得吃下去。每年多加两成奉例,多加的奉例若是买牛肉,我躺着吃一辈子也吃不完。”
“不加奉例的话,十三堂会赶你们走。”
“阿弟,我跟你讲一讲,我们苦田吧。”
阿苦慢慢的嚼着蚕豆,摸了摸自己油光发亮的脑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终究一个字,穷。每年种了蚕豆,要死一大半苗,最后收豆子时,估摸着一亩地能收十斤左右,苦田人都靠蚕豆过活,拿出去卖了,换粮食,换布,换柴米油盐,可是不够,苦田人一年里,总有半年是饿肚子的。阿弟,我说了,你肯信吗?我十四岁时,我爹过世,留了条裤子给我,我平生第一次穿上裤子。二十五年前,我姐姐出嫁,对方送了两只鸡做聘礼,还说便宜了我们。那种日子,没有过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承认。”
王换点了点头,他也是乡下出来的,只不过,他的家乡,远没有苦田那样贫瘠。“我们好不容易在这里站稳了脚,若是有人赶我们走,那就是把苦田人朝死路逼,没得说,只能打。”
阿苦继续摸着自己的光头,一只脚甩掉鞋子,踩在凳子上,笑道:“被四寸斧一斧砍死,总还算痛快,比回去继续受苦强得多。”
“十三堂不好惹,这是实话。十三堂的龙头要均衡手下的势力,有意放任十三堂内斗,可十三堂若是被迫拧成一股绳子,不是我小看苦田,你们斗不过他们。”
王换顿了顿,接着说道:“黄三响,血鬼,麻皮,邵青衣,这些一等一的狠角色,你们大概都知道。”
“我知道,苦田人斗十三堂,或许难了些,因此,才请阿弟你来聊一聊。十三堂不止压着我们苦田,还压着你。”
阿苦拿起一颗蚕豆,用手指碾碎了,又塞进嘴里,说道:“阿弟,你若瞧着十三堂把我们苦田斗下去,那我敢跟你打包票,斗完我,就轮到你了。要是不想死,那大伙就要把手拉起来。”
“你们苦田,有多少人?”
“苦田的精壮,都在西头鬼市了,六十多个。”
“六十多个人,要去斗十三堂?”
“就是觉得人少,势单力薄,这才找你。”
王换没有回答,他的确预感到了危机,预感到十三堂下一步或许会把矛头对准他。但跟十三堂翻脸,需要足够的把握,他吃不准跟苦田联手以后,会有几分胜算。“阿弟。”
坐在一旁的师爷始终没有说话,直到这时,他才抬起眼皮子,开口道:“给你看一些东西吧,若在平时,外人看到这些东西,我们不会让他活着离开。现在让你看了,跟不跟我们联手,你自己拿主意。”
师爷和阿苦站起身,从木板屋走出来,王换紧随其后,他们没有走大路,绕过烟栏,从鬼市的外栅栏翻了出去。栅栏外面有一辆马车,师爷和阿苦上了马车,王换又犹豫了一下,他突然预感到,阿苦带他看的东西,似乎有一股非常浓的血腥气。那种血腥气,闻了会让人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