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看着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年龄不大,却有一种难得的镇定与从容。她不施粉黛,头上手上也没有什么首饰,但比西头城那些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阔太太们,多了十分的颜色。“薛领堂,这位朋友是?”
“这一位,是我们西头鬼市响当当的角色。”
薛十三想要把王换说的更大气一些,但王换明面上只是个摆摊算卦的,再怎么打扮,也说不出个花来,好在薛十三脑子灵活,话一出口,立即收了回来:“王换,西头鬼市古行里的生意,这位王换阿弟是最熟的,门路也广。”
“王家的兄弟,久仰。”
这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说话很客气,也不造作,等薛十三说完,她便接着说道:“我随夫家的姓,姓杜,因为喜欢穿靛青的衣服,所以,人家都叫我杜青衣。”
“杜当家的。”
王换看到杜青衣说话温和,也跟着客套了两句。“外头下着雨,我正巧喝一点酒,二位来的是时候,江南九字号的状元红,放足了三十年的,如今很难买到了,一起喝一杯。”
有人给王换和薛十三拿上酒杯筷子,杜青衣轻轻挥手,船楼里的人就都退了出去。“杜当家的,前次你同我讲的事,我一个人做起来总是势单力薄,我在西头鬼市,最信得过的就是王换阿弟,因此,我把他拉了过来,杜当家的,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大家一起做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都是在给我帮忙,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去介意?”
这种场面上的酒席都是如此,废话比正经话多,不过,这个杜青衣似乎也是不太喜欢一直客套的,等喝了两杯酒,她就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那件货的画样,都给了薛领堂,无论是谁,找到货,我这边立刻付钱,都是现大洋,三千块。”
“找货是件麻烦事,杜当家,能多嘴问一句吗?”
王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件货,有什么说头?”
“对这件货有兴趣?见过,还是听说过?”
“那倒没有,只不过,西头鬼市也有人在找这样的货。”
杜青衣的眼睛里,陡然露出一缕不易觉察的寒光。这缕寒光一闪而过,薛十三低头吃菜,像是没有留意,可王换却看到了。这一瞬间,王换突然感觉到,这个叫做杜青衣的女人,绝非表面上看着的那么温婉。“那个人,我知道。”
杜青衣眼中的寒光不见了,语气依然那么平和:“他做他的,我做我的,货如果真的找到,他肯出钱买,我就比他出的钱多一些,总不会叫你们吃亏的。”
王换点了点头,但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他已经听出来,杜青衣并不打算透露有关铜牌的信息。不过,和杜青衣聊天,也是件惬意的事,她那双又大又水灵的眼睛,似乎能看出来对面的人下一句打算说什么。她的每一句话,都接的恰到好处,能说到人的心坎上。王换很久没有跟人聊的如此开怀过,酒到杯干,不知不觉,一坛子状元红便喝光了。杜青衣又取了一坛过来,三个人继续喝,一直喝到深夜,外面的雨渐渐停了。薛十三酒量不是太好,喝的七荤八素。王换又端起杯子时,便想到了以前听人说过的关于黄金骨头的事。杜家参与过寻找那个神秘道士的事情,而且杜家的人以前出手过不少黄金骨头。王换就想趁着自己脑子还算清醒时,问一问杜青衣。一般人初次见面,即便有事也不好意思当时开口,总觉得要跟对方再多套套关系。但王换知道,杜青衣这种人不能用常人来看待,她若是肯说的事,现在就会说,若是不肯说,那再交往三年五年也不会说。“杜当家的,有件事想要问你。”
“知无不言。”
杜青衣的酒量好的出奇,这么多酒喝下去,就连王换也感觉头重脚轻,可杜青衣的脸色连变都没变,模样依然是原来的模样,语气依然是原来的语气。“我听人说,杜家过去有一些黄金骨头,那些骨头,是怎么来的?”
“这件事,不是我不说,我不知道。”
杜青衣摇摇头,说道:“那件事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夫家以前的事,我极少会问。”
“那现在杜家还有这样的骨头吗?”
“应该没有,听我当家的说过,是被他一个叔叔拿出去变卖了。”
王换听完,便没有再问,杜青衣说的可能是真话。一直喝到鬼市快要打烊,王换和薛十三才告辞出来。薛十三不胜酒力,连鬼市都不回了,杜青衣很有礼数,叫两个手下人送薛十三回家。等薛十三走后,王换也跟着顺跳板回到岸上。“等一等。”
王换回过头,杜青衣踩着跳板过来,在王换身前站住,自己想了想,说道:“我这里还有一桩生意,你若想挣笔钱,不妨把生意接了。”
“钱,谁都想挣……”王换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不过,还是能听明白杜青衣的话。“杀人的生意,做吗?”
杜青衣的眼睛里,似乎又露出了那丝令人害怕的寒光:“杀一个人,我一样出三千块大洋,人就在西头鬼市。”
“我还不知道……西头鬼市什么人的命……会这么值钱……”“卫八。”
杜青衣很肯定的说道:“落马湖,卫家的卫八。杀了他,我付三千块大洋。”
王换的脑子只剩下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但就是这一丝清醒的意识,便立刻否定了杜青衣的这桩生意。“生意人,只求财……却不想手上沾血……”“人各有志,我不强求。”
杜青衣丝毫没有责怪或者不满,对王换挥了挥手,说道:“刚下过雨,路滑,好走。”
王换跌跌撞撞的沿着河岸朝鬼市走,这两三年间,他已养成了习惯,只要允许,无论什么天气,无论时间多晚,他都要到西头鬼市收摊。王换走的很辛苦,脚步踉跄,又要放着地滑摔倒,天气阴沉着,他也辨别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等走到离鬼市不远的地方,王换绕过木栅栏,从南边进入鬼市。他的板屋,就紧邻着鬼市南端。当王换快要走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板屋时,他陡然停下了脚步,原本晕沉沉的脑袋,似乎清醒了许多,已经快要把神智吞噬殆尽的酒意,仿佛也消散大半。鬼市所有的灯,全都熄灭了,所有的板屋,也都被拆掉了。整个鬼市好像真的变成了鬼市,到处都是肉眼看不到的鬼。整个西头鬼市,只剩下王换的板屋,只剩下板屋外面挂着的一盏风灯。在风灯的映照下,王换能看见,板屋门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用木头钉起来的架子。架子上,吊着一个人。架子上的人被一根绳子套住脖子,绳子绑在架子的横梁上,那人如同一个吊死鬼,脑袋耷拉着,双手双脚软塌塌的下垂,偶尔有夜风吹过时,架子上的人便随着风,左右轻轻摆动。架子上吊着的人背对着王换,王换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只看对方的体型,王换就能分辨出来,那是黑魁。他立刻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尽管黑魁有很多毛病,尽管黑魁嗜赌的缺点让王换恨不得抽死他,但黑魁是王换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他最好的朋友。“黑魁……”王换的脑子清醒了,可脚步却依然跌跌撞撞,他冲到架子下边,绕到了吊死鬼的前面。果然,王换一下子就看到黑魁那张黑中透青的脸,还有从嘴巴里伸出来的一截舌头。